陆茗是闻着茶香醒来的,他起身坐看周围环境,是一间素朴的小屋。
屋内没有什么摆设,唯有中间桌上花瓶中插着几朵金蕊白花。
小火炉上烧着一壶水,咕嘟咕嘟作响。
他回想了一下昏迷之前发生的事,而后想起自己是被对方一小杯酒给灌倒了。
看样子对方也没对他做什么,就只是将他带来这小屋,放到床上。
那酒劲儿还怪大,不过头倒是没那么难受,而且浑身感觉还轻松了不少。
“兄台可算是醒了,你这一睡可就是两个时辰。”男子进到屋里,手里提着个篮子,里头是新鲜的蔬果。
“惭愧,让您见笑了。”陆茗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从窗户朝外望去,入眼的尽是一片云彩,以及于那云彩之中身形若隐若现的青峰山峦。
“兄台大可在我这陋室周边四下转转,我去准备些吃食,想必要花上些功夫。”
“我来帮你。”
“不必了,我这人做饭向来不喜他人插手。”
“唉~你这习惯倒是和我一位朋友相似。”陆茗来到屋外,院落里跑着几只鸡,一见他出来顿时四散而去。
还有两棵生着金叶的树,陆茗走近那树仔细看了看,了不得了不得,这居然是沧海浮生!这可是酿酒上等的素材,市面上都是高价出售。
沧海浮生大多都生长在这般高险之处,寻常人等根本寻不来。
陆茗一回头,看到有个小孩躲在屋子墙边上看他,他正要和对方打招呼,小孩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他再一抬头,看到树上居然也有个小孩,那孩子倒不像刚才那个,见陆茗视线看了过来,于是就从树上一跃而下。
树高,陆茗见对方就这么跳下来吓了一跳,当即就将绿骨扇换出来接住那孩子,而后稳稳放在地上。
“大哥哥,你刚才不用帮我也没关系的,那种高度算不上什么。”小孩拍去了跳下时树上掉落在他脑袋上的叶子,然后他走到陆茗跟前双手背后仔细打量了一番。
“勿江哥哥鲜少带客人回来,难不成你也是个一杯倒?”
什么一杯倒?陆茗可是一直自信自己酒量不错,更何况这是事实!
“别在意,勿江哥哥的酒,能喝醉的也没几个。”
“不醉人的酒?”陆茗倒是觉得新奇了,这酒都是越喝越醉。
“没听过吧~勿江哥哥的酒啊,越是多情之人越易醉,能喝醉,说明大哥哥你是个重感情的人。”
“你们两个孩子为什么会跟这位勿江哥哥生活在这里呢?”
“我们两个是勿江哥哥的徒弟,徒弟当然是要跟着师父了,就是来到这里之后就少有出去玩的机会。”
“好好修炼,和你师父一样厉害之后,你想去哪里都没人拦得住。”
这时,黑衣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里端着饭菜,然后他将饭菜放在了院外的小桌上。
“齐秦,齐悦呢?”
“我去叫她过来。”
“兄台先入座吧。”
“好。”
名为齐秦的小男孩拉着那个叫齐悦的小女孩过来了,他们俩要挨着坐,于是勿江也就坐在了陆茗身旁。
陆茗看着面前的菜肴,想了想还是支起了筷子。
酿得一手好酒,做得一手好菜,不去做厨子可惜了。
陆茗见对方倒了杯酒放在他面前,他顿时想起不久前才一杯倒,这倒是他第一次怕起喝酒来。
“兄台放心,这只是普通的酒。”
听对方这么一说,陆茗才勉强放下心来。
“对了,之前酿酒的秘方我可是没来得及听就昏过去了。”
勿江一笑,而后将秘方同陆茗讲了一遍。
陆茗看着这名男子,为何唐柴会要他杀了这人呢?
“不知兄台找我是有何事。”
陆茗噎了一下,他该怎么说,有人要我取了你的性命?还是先问问看对方和唐柴姑娘的关系?
“有人给了我这画像,要我寻找画像上的人。”
“原来如此,不知兄台可否告知是何人要你找我?”
“恐怕不行。”陆茗心想,对方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算是一种变相的□□审问么?
唐柴的请求是一回事,主要是这段时间他追查这名男子,倒是追查到不少事件似乎隐约之间都同这名男子有所联系,譬如鱼儿镇。
清扬说他找到镇长时对方已是被抽离了魂魄,陆茗也未能从镇长的身上找到些什么留下的灵力痕迹。
陆茗觉得镇长的魂魄离身应当不是招魂仪式所为,毕竟招魂仪式的范围就那么大,更何况镇长还是在招魂仪式开始后收拾了东西准备逃走的。
一开始陆茗也只是有所猜测,他在镇长的身上嗅到过淡淡的香气,如今他在这名男子的身上嗅到了同样的香气。
是酒香,男子身上的酒香很特别。想来和长期生活在沧海浮生之下有关。
“承蒙勿江兄款待,只是陆某还有事在身,也不便久留。”
“是么,难得遇到兄台这般人,我倒还真舍不得让你走。”
勿江这话一出,齐秦和齐悦两个孩子瞬间起身站到陆茗左右。
陆茗左右稍微看了看:“勿江兄这是何意?”
“陆长老向来聪慧,想必无需我多言。”
对方这话一出,陆茗算是明白了,对方这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那日在桥上才会主动同他搭话。
“陆某愚钝,不知勿江兄从陆某身上所求何物。”
“陆长老不是天资不足,修行难如登天么?不如就舍弃这副肉身,凝魂重铸如何?”
陆茗想起鱼儿镇,果然那事和这人脱不了干系,只怕是鱼儿镇是一次试水,这人想要亲眼看看此法可不可行,再从中精进。
“勿江兄这般好意恕陆某受不起。”陆茗想要激活脖上的符痕,却发现那一处的灵力被封住。好家伙,封印符痕的法子都想得出来,只怕是仙宿的前辈们都不曾想到过吧。
“陆长老相交甚广,我自知若是对您出手,会招惹不少人,但我需要您的魂魄,在此就先说声对不住了。”
陆茗看着看似温和的男子,对方说出这话倒是也够坦荡。凝魂重铸,算不上死亡,还能大幅度提升修为,就个人而言当然是件好事。
但是陆茗不需要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换取修为。
“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便是,解决的办法总不可能就一种。”
“我相信陆长老,只是我所为之事,注定是违背天道。”
等下,违背天道?还是个修炼御魂之术的人…
“你难道想破开阴阳分界,强行将已死之人重新聚魂?”
“…不错。”
陆茗顿时扶住额头,怎么这些人都是这个样!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散去的魂魄随着时间的流逝回归万物,只怕是现在都不知道在哪些生灵的体内。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还是成千上万?
强行聚魂,哪怕是丝毫的魂离体,都会对生灵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是死亡!!!
“人死不能复生,你身为修魂之人,更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为是修魂之人,才知道并非是不可能。”
“…那你也应该找修为高深的人,不然根本不足以破开阴阳之界。”
“修为是可以用其它法子提高的,但是聚魂的能力,若非重情重义之人,是无法将破碎的魂全部唤回的,”陆茗被对方看得心中发冷,“陆长老,你难道就不想你的那位朋友回来么?”
“他不会希望我这么做,用数万生灵的性命,换回他一条命。”
“你又不是死掉的那个,你怎么会知道!”喊出这句话的是齐秦,“我们也是被勿江哥哥聚魂成型的!如果不是勿江哥哥,我和齐悦就会魂飞魄散,我们明明不想死!”
陆茗看着眼前的孩子,对方说的没错。
但是他知道梦华空不会希望他这么做,这份该死的自信,来源于梦华空对他的感情。
他要是真这么做了,会内疚一辈子,梦华空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他。
之前也有过其它的机会,有着能复活梦华空的机会,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复活梦华空,让对方能重新活一次。
“情这种东西,便是如此,我不知道你想要复活的是谁,也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若是你放不下,我就只能强行让你放下。”绿骨扇出现在陆茗的手中,扇面一张,扇尖露出藏在其中的暗器。
“陆长老又觉得如何能阻止我?”
“没错,有个词叫自不量力,倒是挺合适我,但是我就是那样的人。”陆茗一挥扇,风刃直逼勿江脖颈,而后撞上一道无形的屏障。
陆茗集中了注意力,能隐约看见勿江身后的鬼魂。
他修为不够,只是有着多年生死边缘徘徊的直觉,他向后一闪,先前所站的地上出现一个大坑。
再看勿江,只是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喝着酒,而他却是被逼步步后退,眼见就要到这山峰边缘。
下方雾气朦胧,陆茗转身就跳了下去。如他所料,对方知道他会这么做,早就让鬼魂在下方等着抓他。
下跳时他同时让绿骨扇分裂围在他身边急速旋转起来,就这样算是勉强穿过了一道无形的阻力。
没了阻力,陆茗立马聚合了扇子脚下一踩,就在他想要尽快离开此地时,周围忽然阴气弥漫。
原本的晴空万里倏而阴云密布,从下方涌上来的黑气之中一只黑色雾气凝聚而成的手狠狠将陆茗一下拍在山岩上。
真是一点不留情。陆茗觉得刚才那一下他五脏六腑都快烂了,嘴里一股子铁锈味。
被人追杀倒还情有可原,被人绑架勒索也不足为奇,被人看重当素材,这还是头一回。陆茗心想,说不定他还算有点价值。
陆茗见那些朝着他涌来的鬼魂,于是他低声念动了咒语,而后他便瞬间消失不见。
传送符纸,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好用,就是贵。
迅速起效的都是随机传送符纸,传送的距离在两公里左右。
在勉强控制着绿骨扇摇摇晃晃接近地面后,陆茗可以说是直接从法器上一跟头摔到了地上。
“痛痛痛痛!”
“你还知道痛。”
陆茗一抬头,居然是陈琨!对方手里拿着的还是他先前打着的那把伞!
“大师兄…我错了,真的。”
陈琨在收到双无常来信时都快急疯了,他四处寻找结果只找到一把伞,而后突然感受到陆茗所爆发的灵力,知道对方是和什么人打起来了,于是急忙前往。
接着就看到陆茗一跟头栽到不远处的草地上。
“…回去再说。”
“好,听大师兄的!”
陈琨一听这话脸色一沉,这人什么时候好好听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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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竹刚出生的那一天,便有人乔装打扮混入唐家,接生婆刚将他从娘胎里取出,假扮成家仆的那人便手握利刃一刀刺向了身上血迹都未来得及擦拭的婴儿。
那接生婆也是唐家人,她带着小少爷一躲,躲开了那人的刀。
而后一柄小刀旋转着将那人的脑壳从眼睛的位置横切成了两半,上半部分的脑袋带着血色的浆糊掉落在地。
那人的血溅到唐竹身上,这便是唐竹出生第一次睁眼看到的场景,他看的不清楚,只有一片血红。
杀了那名刺客的,便是刚生完孩子的唐夫人,这一击过后夫人便没了力气,靠坐在床边上,小刀掉落在地上那摊血水之中。
唐竹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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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睡在这种地方小心着凉。”
“嗯?”唐竹睁眼看着将他叫醒的人,“哦,身子已经开始恢复了嘛。”
唐竹睡在了地板上,房间两边的扇门都是大开着,冷风穿堂而过。他原本是在做什么来着?而后唐竹看到了一旁炭炉上的壶,对了,他在煮茶来着。
“要尝尝看么?我从胧月那里学来的。”
唐骨见唐竹手法娴熟,他接过来对方递来的茶碗尝了口,没有个几年,是沏不出这样的茶的。
“没想到大哥居然喜欢茶,我那里倒还有卓图上回送来的茶叶,回头给你送来。”
“那我就先谢过二弟你了,”唐竹喝了口茶,他其实根本喝不出好坏,只不过是喝他这茶的人,是个懂茶的,他照着对方说的改,改出了如今的手艺,“唐尚画是个好苗子,就看人的目光而言,我比二弟你可是差远了。”
“大哥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说?”
“感觉。”这一段时间唐竹过于安分守己,家族的任务也是本本分分在做,也没有刻意去找其他人的麻烦,家族弟子修炼他也时常会指点一二。
这一点都不像唐竹。
“要跟你大哥我叙叙旧么?”
“我们未曾久别,叙旧…”而后唐骨想起了什么,他立马改了口,“好。”
“其实从小时候,父亲更看好你,我杀人靠刀,夺的是人命,但是二弟你却会杀人诛心。”
唐骨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许久未言。
“你记得那个张员外么?他本身也是个修为高深之人,我们百般刺杀都未能得手,而你只是仿着他女儿暗恋之人手笔写了封信,那傻姑娘信了,中了你的圈套。
“张员外看到他那不着寸缕被百般□□而后弃于大街之上的女儿,整个人啊,当场就疯了,他找上那些对他女儿做出了这些事情的人,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竟全是些有着家室背景的人。
“张员外也是个狠人啊,竟是把那些官家弟子全杀了,而后自己也落得个死罪。”
唐骨听得出来唐竹在说这些事的时候,是怀念,心情愉悦。
但是事实又如何呢?
唐骨没有仿照什么笔记,他只是给了那位姑娘暗恋之人一笔钱。
“大哥,我会杀了你的。”
唐竹身子越过桌子,他用右手伸至唐骨脑后,而后轻轻用力,两人的额头相抵。
“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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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啊!!!我错了师兄!!!”陆茗被陈琨关在了屋子里头,还特意设下了结界,并没收了对方所有的小东西。
守在门外的弟子好心回应了陆茗一句:“陆长老,你就乖乖在里头待上一段时间,好好养伤吧,掌门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陆长老这次又干了什么?”
“不知道,总之肯定又是差点把自己搞没命,上一次掌门关陆长老禁闭也是因为对方差点凉凉。”
两名弟子忍不住叹气,陆长老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
陆茗也喊累了,他躺在床上,看着放在桌上的饭菜。全是清汤寡水的,说什么重伤忌口。
他将勿江的事情同陈琨讲了,对方估计正在和其他长老商量此事。
死而复生,总是会有人无法接受死亡这件事。万物消长,顺其自然不好么?
陆茗仔细想了想,若是复活一个人所用的代价不是其他人的性命,他真的还能这么想么?若是用那些罪该万死之人的魂换回一名万民拥戴的好官,那时候会说就算是罪该万死之人的命也是命的人,还会有多少呢?
想必会有人说,反正那些判了死罪的人早晚都是要砍头的,还不如将这命给更值得活着的人。
什么样的人才是更值得活着的?像陈琨?像邾城?还是像随文仙长?又还是像旻舞韧那般表面救人无数,却身负数万人命的六道医师?
这世间很多问题本就没有答案,只是各有选择罢了。
陆茗看着这屋子,猛然从床上跳起,他拍了拍门:“让我去趟茅房可以不?”
“屋里头有夜壶。”
“要是这屋里有味道多不好啊,去一趟茅房不会太久的。”
“不行,掌门说了,尿遁是陆长老一定会干的事。”
陆茗咬牙,自己这个大师兄从某方面来说太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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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你们这么喜欢烟花。”陈启文看到那些绽放于空中的烟火,那似乎是游荒特有的一种炮仗,没有声响,五颜六色的火花嘶啦啦落下。
“游荒的太阳少,黑夜漫长,所以我们魔修的子弟是极为喜欢热闹的。”
“既然喜欢热闹,为何这烟火却如此的安静?”
“就算无须刻意发出声响,烟火的美我们也不会错过。”
陈启文看着热闹非凡的游荒,大街小巷之中都挂有橘红色的灯笼。游桦将这里的一切都打理的很好,游莫他倒是有个好儿子。
“前辈,在能看到未来的时候,你看到过我父亲的死么?”
“看到过。”
“你和我的父亲,是那种关系对么?”
“嗯。”
“那...知道他会死,你却只能待在结界里,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对方的死讯传来,会痛苦么?”
“会。”陈启文在说着这一切时,语气轻的仿若那些字就是一阵雾气。
“现在您看不到未来,会害怕么?”
“你是说害怕什么?”
“自己身边的人可能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从自己的人生中,彻底消失。”
陈启文像是被游桦这话逗笑了,他笑着,眼角笑出了泪:“怕,当然会怕,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前辈怎么说起佛家话了。”
“因为这句话说的没错。”
这时,一只纸鹤落在了游桦肩头,他将纸鹤打了开来,是陈琨传来的。
“勿江?”游桦对着名字倒是有些印象,莫非是在什么地方遇到过?
最近倒也好些时日没外出了,不如趁此机会出去玩上一圈。
“前辈,我有事要外出一段时间,游荒可否劳烦您替我照顾?”
“你去便是。”
“那就谢过前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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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家主!”
“哦,怎么了?”
唐末叫了唐骨好几遍,对方才终于有了点反应:“若羌山庄的人求见。”
“我知道了,你叫人…你带他们去会客的房间,我这就过去。”
“是。”
见唐末出来,唐尧上前去问了一下情况:“家主最近似乎总是不在状态。”
“嗯,但是最近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会不会是在外面的时候,毕竟我们也只有在家族里才跟在家主身边。”
“唐竹大人最近也怪怪的,好久没见他和家主对打了。”
“是不是吵架了?”
两人商量无果,于是还是决定先将客人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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