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进来?”
六哥似笑非笑。
“怎么, 咱家这里是龙潭虎穴,会生吃活人的吗?”
那可不。
般弱心道,我怕被你剥皮吃了呀。
时值五月, 节日气氛浓厚, 内臣宫眷应着时令,挂天师吊屏,染五色菖蒲, 还从头到脚换了一身五毒吉服。张夙生作为头号宠臣,御赐的吉服自然也是艳压满朝文武, 大红五毒, 双缠身蟒,织绣簇锦的粼粼华彩,当朝首辅也没有这等风光。
“你进不进来?”
他放下湿漉漉的纸船, 只朝她促狭扬着眉梢。
“还是说, 想六哥抱你进来?”
张六长身鹤立, 眉目含情,当铜佛缕起细烟,那风流的身腰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腕间缠着金栗寿纹佛珠, 云纹透玉的坠脚轻轻摇摆, 又被他慢条斯理拨了回去, 宛若一尊皮相艳丽、通身清冷的佛。
般弱硬着头皮走进来。
他面颊带笑,“劳驾祖宗, 关好房门。”
般弱:“……”
祖宗可以跑的吧?
般弱被人压进了玫瑰椅里,他那双冰白的手掌在面前晃动,轻轻剥开了那条濡湿的小船,里头的字迹被晕开了些许, 张六语气轻飘飘的,“来,六哥今日有空得很,妹妹可以一个字一个字狡辩给我听。”
绿茶垂死挣扎,“六哥,你误会了,这真不是我写的!”
牢底坐穿,也死不承认!
张六噢了一声。
他慢悠悠地说,“好像是九岁的时候,有人为了出门,故意模仿我的字迹写了邀帖……”
般弱:“……”
青梅竹马真是太讨厌了!
你的黑历史对方都一清二楚,就像是佛祖手里的小猴儿,怎么翻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般弱嘴硬,“六哥你怎么能这么冤枉人呢?我早就洗心革面,当一个文静含蓄的好姑娘了。”
“哦,好姑娘。”
张夙生谋算人心,显然对般弱的反应了若指掌,也不硬着定她的罪,而是抽出了一叠洒金笺,给她递了一支兔毫,“那好姑娘就证一下清白,写它个千百来张的。嘴会说谎,但字如其人,再怎么骗,也是有蛛丝马迹的。”
般弱顿感窒息。
这死太监是有什么变态牛逼症吗?
上次逼她修金镶玉,现在又逼她写淫词!
垃圾!不可回收的古代垃圾!
般弱狠狠抓起笔,“写就写,我问心无愧!”
她不住强调,“反正不是我干的!你不能仗势欺人!”
张夙生啼笑皆非。
进了东厂的,都喜欢骂他阉狗,骂他狗仗人势,来的时候是气势高涨的,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到了最后呢?爬得可真叫一个漂亮,他一脚踩下去,咔嚓,整个骨架子四分五裂,那声音脆响又好听。
“写吧。”他含笑,“好歹是你六哥,再怎么欺负别人,也不会拿你出气。”
就这么一具玲珑身架子,胳膊腿儿俱是纤细的,他伸手一掰就要碎了,哪里经得住他的一脚。
般弱嘟囔,“那可未必。”
张夙生当听不见,他随手挪来一张太师椅,靠着她坐。般弱正奋笔疾书,鼻尖一股甜香,她被塞了半颗小枣,对方给她剥了小核,指尖还缠着丝丝缕缕的金色糖丝。
“新贡的金丝小枣,滋味可好?”
般弱咽下去,正要回话,却见他舔着指尖,舌尖吞吐着红花,直勾勾瞧着自己。
般弱立马低头,装乖乖女。
骚不过骚不过。
他轻轻笑骂,“敢写不敢做,什么胆量。”
般弱过了水深火热的半个时辰,她写得手腕发抖,鼻尖冒汗,偏偏旁边还有一个干扰选项,不是喂她吃小枣,就是玩她头发,后来矫正她坐姿跟笔法。
般弱被迫上了一门古代高级书法课。
教导者颇为严厉,“写这么快做什么?赶着投胎么?你看看你的收尾,你是想养一窝老鼠吗?”
般弱被骂得狗血淋头,也很不服气,软软顶他一句,“我又不用考状元!”
陡然,她颈边气息一重,笔尖压出一笔重锋,扭曲成墨色灾祸。
……完了!
踩雷了!
十六岁的红衣状元郎,跨马游街,何等的风流富贵气象,就在他风光最盛的这一年,张家满门抄斩,前途远大的状元郎也折了满身的才气与傲气,成了他最不屑的、最轻慢、又最不入流的阉狗。
放逐理想,只为复仇。
般弱立即意识到她说了禁忌,是足以置她于死地的。
张夙生的笑容缓缓收敛,变得阴沉冰冷,只是还没等他松开手,怀里就撞入了一团鲜艳的嫣红,她握着笔,小臂环他的腰,迭声认错与讨好,“是我嘴贱!哥哥莫要与小蠢货生气!再也没有比哥哥更俊美、更聪明的少年状元了!”
他幽幽道,“五花肉,六哥疼你,你怎么能这么伤六哥的心。”
五花肉可怜兮兮,“肉肉知错了!六哥尽管罚我!”
先苟再说。
他手指插入她的鬓发,挑松了一缕,又环过耳廓,顶起她的脸。
“肉肉真认罚?”
般弱连忙点头。
他折过腰,端来了一碗颜色澄亮的朱砂酒。
般弱:“!!!”
卧槽!朱砂!有毒的!
张夙生递到般弱的眼前,般弱默念“不谈剂量都是耍流氓”,正要一口闷时,他忽然移开了手,般弱的脑壳就撞到他的玉带上。
“……嗷。”
“啧,小蠢货。”
他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浸入朱砂酒里,沾了一抹微红,在她的红彤彤的额心画了一个王字的虎纹。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他的青梅画小老虎。
当初年少时,喝的第一口朱砂酒,是什么滋味呢?他有没有给她画驱邪小老虎?带她去看龙船了吗?他已不记得了,那个鲜衣怒马、想着仗剑天涯的少年,早就死在三年前,如今不过是一个满手鲜血的阎罗爷,人人畏他,惧他,恨他入骨。
他也有意遗忘张涧月,舍弃过去的一切。
但她却开始清晰起来,像小老虎一样,在他眼底,在他心里,活泼好动到不行,天天吵着他。他担心她吃多,担心她得罪人,又担心她跟别人太好,转头就攀了高枝,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