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候一声令下,守城将士大开城门,将人群攒动的街市敞开在数万大军面前,参将接令放行。城墙上高高悬挂着的、风雨飘摇半生的旌旗被缓缓取下,从城墙往外望去那叫一个黑云摧城,城里男女老少拥簇尚候走出城门口,我跟在身侧,只觉数道愤懑不平的目光敲打而至。
滕歌没有挥军进城,数万铁骑静静伫立着,他下了气宇轩昂的白马,朝眼前有些岣嵝的老人鞠了躬:“恭请尚候。”
我认识的滕歌,嚣张跋扈,不近人情,有着累累战绩,除了对师父有过温言软语,再无此刻的恭敬。
滕歌素来治军严厉,即便亲眼目睹总帅的低声下气,身后数万大军依然肃穆而视。
尚候受滕歌一礼,转过头反问我:“你师兄吃错药了?”
“我也没见过他这般,兴许是脑袋烧坏了,可想想,他该觉得惭愧。”我脱口而出的话让滕歌嘴角抽搐:“为了滕家的名声和荣耀,即便知道您遭人构陷,也不会理会。”
滕歌皱眉:“你是不是闲得找抽?”
我耸耸肩,无奈道:“不过,这或许就是权臣吧。”
谋算时局,权衡再三,选择稳妥,抛弃根骨。只是到底心中有愧,这一躬更像告慰良心。
尚候哈哈大笑:“不必多礼,你们师兄妹三人属实有趣,滕家出常青藤果然没错。”深纹密布的老脸贴近我看,“这么一瞧,你跟滕今月还真的很像。”
“哪里像?”我漫不经心地问。
“对皇权无畏惧,对傩教无恭敬。”他每吐露一字,震得人群振聋发聩。
我望着灯华架着悠悠驶来的马车,半晌答他:“你们说像就像吧,不过有一点还是不一样的,我有着不属于这里的记忆,就像被清清楚楚掰成两半,一半写满童话,一半雕琢岁月。”
漫长时光真真假假,留在这里越久,越分不清哪边的世界才是真的。我看向远方的白端,从心底里发出轻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真假交错时发生的事、遇见的人,是不是从没走进我的生命里。”
“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还能回去呢。”尚候语气平淡地阐述着惊人的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过客有很多,也有拼了命地要去那个世界的人。”
“什么是去那个世界的人?”依稀有什么要联系上。
也许是错觉,当然我并不觉得白端耳力甚好,但他偏偏抬眸望来,眸子里飘着如烟似雾的云霭。
“世事有来有往,你想的还很少。”尚候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我从不会多想。”
尚候只是微笑:“你虽不多想,但未必猜不到。”
我瞪着他,对峙片刻,无奈从气势上相差甚远,只好招呼灯华搀扶尚候上马车:“去往王都的路途艰险,师兄会派亲卫护送,我已让叶家的人在王都附近迎你,您自个儿也要小心。”
灯华肩负护送尚候的重任,得即刻启程。尚候落下帘子前问我:“你不想知道是谁刺杀你?”
我嘴唇微动,露出明眸皓齿:“劝降前我让初拂办了点私事。至于是什么私事,很快就有答案了。”
滕歌瞟来狐疑的神色,显然他也好奇高富帅组怎么都不在我身边。我主动替尚候松下车帘,风雨中他的侧脸看不到迷惘,只有脚踏实地追寻前路的坚毅,还有从容不屈的风骨。突然想起一句话来,有趣的人即便身处黑暗,灵魂也发着光。
“尚候啊。”送行的诸人悲恸。
我也破天荒的伤感道:“尚候与我有收容之恩,年少惨淡时是他老人家管我吃住,他就像天地般伟岸无私奉献曙光……”
马车里传出尚候的哀嚎:“别拽文恶心我了,赶紧都走。”
“好嘞。”我利落的拍拍马屁股,终于送走这座“瘟神”。
滕歌指挥将士安静进城,这座繁华中透出温馨的城市,在尚候的治理下从未渗透战火的气息,以至于滕歌接管尚城的下一刻,街市店面在缅怀尚候的同时,像普通的日子那样,欢迎四方来客。
只是家家户户挂着城墙上的旌旗,不算隆重却与人间炊烟一同升起。
我闲来无事在街市逛了一会,有苍老的手艺人传授幼徒雕琢傩面的手艺,只见他颤巍巍地拿起刻刀,刀尖在碰触到纹理流畅的木头时,奇迹般的生出繁琐美丽的花。我蹲在铺面前看得认真,丝毫不觉有人悄然走近。老艺人教得仔细,无奈幼徒托腮打瞌睡的,显然瞧不上这种传承许久的手艺。可能他梦中要封候拜将或者做富家翁,被老艺人一个疙瘩敲响后撇撇嘴:“师啊师,这些老把式跟不上新潮流,听说王都有人会做遮阳的眼镜哩。”
老艺人闻言,周身光华流出,我才发觉他体内气息不似之前浑浊,甚至比壮年人还要强上许多。
“你懂什么?”老艺人唾沫横飞:“旧的并不代表不好的。”
幼徒挨了骂,吃瘪走了。我仍蹲在铺面前托腮望着。
老艺人见我没有走的意思:“你说新把式有没有比老把式好?”
“好是自然好,但只顾追求向前却不回顾,怎会有未来呢……”眸光缓慢移向立在身旁很久的人身上,他是繁花春浅下的和风细雨,是擎天巨木后的朗朗浮云,现在回想过往的迷茫和执着,原因记不得了,但痛觉还记得。
“猫儿……”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难以自持的动人。
“嗯?”我难得认真聆听着。
刹那,整个世界,安静起来。他在微笑。
“滕少!我给你抓回很多男人!”突兀响起,很煞风景。
初拂带着得意洋洋求抚摸的神色,牵着好几个青年壮汉走在街上,白端收起须臾的笑意恢复澹薄,我将心里的失落烧到初拂身上。
都是他坏我好事!
一掌拍过去,初拂狼狈躲过,想来抓捕这些人,已耗光他所有力量:“老娘在后面累死累活的,不过扫了你的雅兴罢,怎么翻脸不认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