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阳暮鼓,晚霞流影。
我这几日睡得都很晚,听暮霞宫的宫女们说:滕家飞龙得胜归来,君帝对他颇为赏识,赐了好多贵重之物。能得此殊荣的少年英才,这几年除了嫁为人妇的帝后,也就这么一位了。
风流倜傥的少年将军,自然是每个女子的梦。
君尽瞳将我安置在暮霞宫的时候,可没告诉我这离他的寝宫如此之远,远到中间隔着数座妃嫔的寝宫,传出去白白惹人笑话。
外面人皆道君帝对我避尤不及。
虽然君帝拿“暮霞宫能听见铜钟送鼓,对腹中的胎儿有好处”之类的话来搪塞,但我仍深切地感觉到周遭的宫女对我是何其的怠慢。
“帝后。”她们嘴里唤着,穿衣的动作就像是从我身上搓泥。
我面皮一紧,抚摸肚皮上可怖的褶子:“你们都下去吧。”
等她们顿也不打地走后,我终于能放松的歇一歇了。
君帝希望我能安安静静地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他第一个子嗣。他既不期待孩子的到来,也不反感成为孩子的父亲。
只是他嘴里反复说着,“这孩子的母亲,不该是你这样的人。”
我听着很恼火,兜兜转转,重生在嫁娘的身上,莫名怀上了孩子,艰难怀胎几个月,最后发现嫁娘就是几年前顶替我嫁到王宫的帝后?我还没找他说理呢,他倒指责起我来了?
我铆足劲要跟他掰扯掰扯,却没想到君帝很少来暮霞宫。
他大半时间都泡在了离他寝宫很近的童目宫。
听说那座寝宫里的主子,身体尤为羸弱,是个风一吹就肚子疼的娇人儿。可君帝十分好这口,我琢磨这跟他总想娇惯谁的脾性有关,无非是从十年前的苏静竹,换成如今的瞳妃。
其实他不来我这儿,我更悠闲自在,每日听钟声响起。
当然,他也有偶然路过的时候,看着遍地的晚霞,陷入沉思。
我碰巧从屋子里出来,见这幅景致动人心魄:橘红色老旧的夕阳由天际垂落,将青瓦白墙铺上鎏金色的纱幔。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姿,立在苍翠峥嵘的竹林间,深紫色的锦衣将其修饰的雅正无匹,他有着初生婴孩般澄澈的瞳仁,仿似一面镜子,投射出昏黄如橘的夕阳,和寂静无声的王宫。
他身旁的小太监见我望来,想出声提醒这位深思的帝王。我倏尔缓缓摇头,不想去搅乱这份短暂宝贵的安宁。
他触不及防地抬头,和我停留的目光撞个正着。
那双用我半条命换的眼睛里,涌现出诸多莫名又复杂的情绪,可没过多久,又被汹涌而至的冰冷给湮没了。
我被他冰冷的眼神凝结,敛下目光,朝他淡淡颔首,转身便进了屋。
自此以后,君尽瞳会时不时地闲逛到暮霞宫。起初只是站在竹林间,听晨钟暮鼓,脚步一动不动,也不进屋。
我更不会嚷嚷他进来。
后来他眼巴巴地来看孩子,隔着数道珠帘,问我孩子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关心孩子,毕竟孩子还搁肚子里转筋呢,我是感受不到好不好的。只是由着他问一句,我应付一句。对话简洁到枯燥乏味,到最后实在不想应付了:“你问太医去,我又不懂。”
“是了,你不懂。”君帝被我一凶,也不立刻发作。
约莫是我气色恹恹地躺在床上,像极了每个辛苦怀胎的妇人。他只得吃下这个哑巴亏,好言好语道:“朕听太医说,你最近食欲旺盛,辛辣油荤通通不忌,这对腹中的胎儿不好,以后还是戒了吧。”
我满脸黑线:“那我能吃什么?”
他问:“你想吃什么?”
还真有一个。“八宝记!”
他倏尔沉了脸色:“除了这个。”
“哦……那就没有了。”我拉长音,把其中的落寞可惜,表现得淋漓尽致。
“真的没有?”
“没有。”除了八宝记的糕点,我还真没有什么馋的。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又恢复成了冷冰冰的神色,稍稍萌芽的温柔顷刻间荡然无存:“你不过是长了一张同她相似的脸,如今想拿身孕让我对你另眼相待,简直可笑。”
“什么?”他何时对我另眼相待了,莫不是用嘴问我想吃什么就是另眼相待吧?
他拂袖离去,留我一个人原地震惊。
又过几日,我在暮霞宫待得烦闷,便找来几个老婆子,教我些针线活。腹中的孩子眼看要出生了,我想做件小衣服给他。忙活了半天,我自觉是个通灵性的学徒,宫女们却纷纷嗤笑,说隔壁断了两根手指头的翠丫都比我灵巧。
我不服,让宫女们好好教我。可她们只当我是个不受宠的主子,说什么也不愿意跟我套近乎。没办法,我只好使出杀手锏,拿飞龙将军年少的糗事来诱惑:“想不想听了?”
“想想想。”像之前说的,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哪个姑娘不爱呢。
说得口干舌燥之际,有人给我递了杯茶,我顾不上感谢,大口大口喝着茶水,只觉沁人心脾的甘爽,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一解心头的烦闷。
我喝光茶水,空杯盏放在榻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正准备继续唾沫横飞,只见方才围绕一圈的宫女们,皆低头俯首闷不做声,不用抬眼也知道,刚才给我递茶的,正是君帝本人……
“你怎么知道飞龙将军这么多事?”他饶有兴趣地在我跟前坐下。
旁人只道我是他三媒六聘迎娶的帝后,又是滕家赫赫有名的扶摇将军。知道一些子侄辈的事,不足为奇。可他只当我是冒名顶替的傀儡,本不该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我大腹便便,半天挪不动身子,宫女们又被他吓得离八丈远,现下只好将手搭在他肩上,吃力地站起:“君帝说笑了,我也是胡诌的。”
宫女们皆露出一副“我若再信你,我就是你孙子”的表情。
君帝浑然未觉我搭在他肩头的手,要多颤抖就有多颤抖。等我忙活片刻,也没能将自己抬起来的时候,他却一把将我横着抱了起来,放在榻上。一摸,竟是硬榻。不由地面色含怒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帝后的?”
宫女们从未对我露出过噤若寒蝉的神色,此刻跪倒了一片。
他凶完了还迟迟不走,自顾自地坐在一侧,抬起我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边揉捏着,边问道:“你在绣衣服?”
我重新拾起未做完的绣活,针线在旁人手上是轻盈的蝴蝶,在我手上就像一条粗笨的虫子,约莫是在他面前太不能放松了,没几下就给自己的手戳出了血。我咬咬牙,继续穿针引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又磊落:“是啊,孩子快出生了,总得有件亲手绣的花肚兜吧。”
他缓缓点头,很认同我的话:“亲手绣的会尽心些。”
我和他相坐无话,他的目光似在认真地看我绣衣服,然而眼里眉梢却在时不时地看我。我私以为自己脸上没有菜叶子,看我就看我吧,怎么还不敢正大光明的看?我手中绣活不停,语气带上几分犹疑:“君帝今天很闲吗?”
他浑身一僵,揉捏的手搁置一旁:“不闲。”
“不闲便早点回去吧。”我的话听起来很通情达理:“没必要在我这浪费时间。”
这下君帝的脸都僵了:“你在撵我?”
他不该长舒一口气吗?毕竟我也是最近才听说的,之前帝后缠得他无法脱身,在帝后看来是极致的恩爱,于他而言,仿似上了一层繁重的枷锁。也许是极爱吧,才不能容忍他转眼要迎娶别的姑娘。
哪怕是萧山使劲手段,逼他不得不娶萧铃音。
前朝的动静,古往今来都是后宫的风向标,除了女子本身的手腕和实力,更多倚仗的还是前朝的势力。这也是所有帝王必须要面对的坎。
我如今愿意和他和睦相处,哪怕他不踏进暮霞宫一步,我也能做到谦和大度。只因,我丝毫不爱他。不掺杂爱恨的后宫,反而好过多了。他应该欣慰才对。怎么满眼写着费解?
我清了清嗓子,看来他一时半会还无法适应:“君帝想去哪就去哪儿,想留这就留这儿。”我该给他时间的。
君帝劈手夺过我手里正绣着的小衣服,狭长的凤目瞥了一眼我惨不忍睹的十指:“绣个虎都绣不好,你这双手还有何用。”
“那不是虎,是麒麟。祥瑞神兽。”我接过话道。
“……”他有些尴尬了。
“是虎,是虎,君帝的眼光果然好,是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也许他看着像猫,只不过没好意思说出来。更想不到,它连虎都不是。
不知不觉地,晚霞已过,天色渐沉,童目宫和铃音宫的人先后喊他去吃饭,只有苏静竹所在的栖竹宫安安静静的。
此时就着微醺的灯光,他的语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眉头仍在紧皱着:“这般使针才不会伤着手,你记住了?”
没想到他绣工如此了得,转念一想他曾是个瞎子,若想学会如此高超的本事,恐怕是费了不少心的。
我心虚道:“哦。”
“当真记住了?”
更心虚了:“记住了记住了。”
“那……你干嘛扎我手?”
我一惊,手里鬼画符的针,戳得更深了:“抱歉……”
他感到脑瓜子疼:“嘶——”
可能是我太笨了,迟迟学不会。我也很委屈:“真的太难了。”
“过来。”他冲我招招手。
“干嘛?”我拿着针靠近几分。
他嫌恶地避开:“放下。给我揉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