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南走,天气越暖。
钟于行摇着从路边拾回的破破烂烂,连扇骨都烂得七七八八的扇子,念念有词:“翥老大。世上之事便是如此,正所谓你心悦之女子不心悦你,你心恨之女子偏心悦你,故而男与男,男与女,女与女,众人皆苦不胜收。‘情爱’一字,着实令人痛彻心扉。”
阿柚:“‘情爱’是两字。”
花翥暗笑,手提黑剑,时刻留心周遭动静。
因有战事他们不可走大路,便从荫庇的小路穿过,为了安全几人走得很慢。她曾想易容而行,却又寻不到那么多工具只能给几人简单装扮。
山腊梅花开得正盛,遥望去小路两旁也有浅浅翠色,灌木生出小芽。偶还能听见一声清脆的鸟啼。瘦马早已生病死掉,几人只能步行,算来距司马家安营扎寨的地方还有十几日路程。
这几日众人皆疲惫,唯有钟于行絮絮叨叨,倒也给枯燥的旅程增添了一丝乐趣。
苏尔依本想回草原。
钟于行却道阿古玛部族已被赶去草原最远处。那里人烟罕至,多狼多沼泽,不定早已全族覆灭。
常年在外游荡,钟于行倒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蛮语。消息是他跟随山匪归来时听路上的蛮族说的。
苏尔依知晓此事后抱着花翥大哭,无处可去,只能选择同众人一道南下。
钟于行再度将关于“情爱”那番话说了一遍。
花翥终忍不住调侃道:“离开山寨至今,这类话你已说了第三十三遍。”
“咳。在下虽学富八斗,才高五车,却也不过是个受过情伤的普通人。‘情’字,穿心蚀骨。三十三遍又如何?百遍,千遍尚且不够。”
红丹笑言钟于行这样的人也会有情伤?“你如此能说会道,定受欢场女子的欢迎。”
“在下平平无奇,口拙舌笨,很难讨女子欢喜,故而,只要是人,不论男女老幼在下都可接受。”
红丹:“平平无奇?”
阿柚:“口拙舌笨?”
钟于行道:“在下始终觉得自己的口上之能远不如翥老大。”
欠身靠来,柔声道:“翥老大?”
苏尔依见状一脸怒意,抱住花翥的手臂,愤愤然瞪着钟于行。
贺紫羽牵着苏尔依的衣角,看钟于行的时候也气鼓鼓的。
花翥笑言自己可学不会钟于行张口胡诌的本事。
“翥老大过分看轻自己。在下始终觉得翥老大不像一般十五六岁的女孩。这个年纪的女孩大都天真烂漫,你却似乎——太过理性,太过冷静。翥老大的过去定然很精彩。”
“不过是前尘。”花翥道。
她已许久不提过去。
日落时分路过一个萧条的村子,本准备投宿一夜。村中却空无一人,恶臭漫天,乌鸦聚集在枯树上,在血红的夕阳中哀叫。
树下的野狗双目通红,见有人来夹着尾巴窜得很快。
乌鸦四散,漫天落下黑色的羽。
钟于行道这村子本有百余人,那帮土匪曾在此安营,欺压百姓。后明荣城失守,蛮族南下,土匪被驱赶离去。
“此番回来,却是无人。”
众人收敛了村中的尸体,基本是男子。钟于行道蛮族都喜欢女子,女人能生孩子。从明荣城中掳走的不少女子也被带去草原。“乱世,男女都苦。”
花翥给坟茔上添了最后一把土。
红丹与阿柚在村中寻了许久找到一些发霉的谷子,熬了一锅粥。
一夜后继续向南。
很快便到二月末,山腊梅的花已凋谢,枝条越发新嫩鲜绿。绿意重了几分,鸟儿的叫声也欢跃了几许。
距离司马家的营地大致还有三十里地,众人脚步轻快了不少。
偏是此刻容易出事。
前方丛林中走出近百男子,个个身负利器,个个骑着骏马。
为首那人骑着一匹红马,面上有数道伤疤,伤疤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甚是可怖。
说话北地口音,道一切果真如青心所料。
他说自己是个千夫长,青心派他带千人出门缉拿花翥,守在回明荣的各个路口。他道花翥不管如何躲藏最后都会去汀丘。
他们人少,故定不敢走大路。只要分散守住回汀丘的各条道路便一定能撞上花翥。
“青心大人还说呢,只要能将你平安带回去呢,定重赏我兄弟呢。至于别人,俺们几个随意。爱做啥呢,便做啥呢。”
花翥一时头晕目眩,头一遭彻底慌乱无措。
在大营中尚可借狼之力、借柳画楼之力。
在山坳中可借用雪之力。
而今,他们六人,他们百余人,他们每个都骑着高头骏马,他们要如何应对那几人?
一筹莫展,花翥身边的钟于行却往前了几步。
花翥犹记得他一早便道:在下只为自己。
说来他不过偶尔与他们走在一处。
她无奈,惊惧,却又生出一两分誓不低头的决绝。抽出长剑,低声让红丹他们快跑。
钟于行侧头瞄了花翥一眼,面露讶异,眸中闪过笑意,渐渐坚定。
“啊啊啊!”
只刹那,钟于行吼得撕心裂肺,他膝盖一软跪在那千夫长不远处,下跪的速度极快,惊起尘埃飞扬。
他一路跪行向那骑着红马的男子,仰头,清瘦的面上竟挂满向往,片许更是满脸泪痕。
他一把抱住那沾满黄泥的脚,紧贴着脸,唰唰落下的泪水濡湿了千夫长的靴子,靴上的黄泥紧紧贴在他面上。
那千夫长未曾料到会出现这般古怪的场面,抽出长刀欲砍。
钟于行仰着头,大喊道:“皇上!皇上啊!微臣终于找到您了!”
花翥眼前一黑,脚下一踉跄。
幸而手快用黑剑支撑起了身子。
这胡诌能力着实惊天动地。
那千夫长竟也被唬得一愣一愣,又见钟于行抱着自己沾满泥的脏鞋臭脚都这般虔诚,手中的刀怎么都落不下。
钟于行这才松开他的脚,倒退三步,躬身鞠躬,整理黏腻在一处的头发,跪地,长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
“微臣年幼时便一直做同一个梦,梦中有骑着红马的英伟男子登上大宝!那便是陛下您啊!”
“胡言乱语,你——”
“光明可照!皇天后土!日月可鉴!天下苍生!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皇上,您而今不过一个千夫长,风姿便已天下无双!眉眼惊才绝艳!口气气动山河!那些覆盖在你身上的黄沙不是偶然出现,而是被陛下您的威严所折服而覆盖于你身上!连灰尘都为您所折服啊!!”
“你——”
“陛下!请听微臣再说一言!微臣仔细观看过您的眼耳口鼻,竟是处处富贵之相!想必您家贫而从军,无数次征战,你的战友死伤无数,唯有您!备受上天的钦慕,几次三番死里逃生!”
那千夫长面露惊愕:“你——如何得知?!”
钟于行“啪——”一声,整个人匍匐在地上,面紧贴在地上,抬起,一脸黄土。
“您是天佑之人啊!上苍一直通过梦境让微臣知晓您啊!您这样的人,身负皇命!为何甘心只带着百余人!您应该横刀立马、夺取天下啊!你这样的人,一定会被皇天后土、天下苍生、世上万物所护佑啊!”
花翥呆若木鸡,虽说已知晓钟于行究竟是何种人,一时却也闹不清钟于行为何这般行事。
钟于行究竟是投靠了这千夫长?
还是——正在糊弄这千夫长?
偏是贺紫羽甚为激动的抓住她的手,虽还是不能说话,但他望着钟于行面上却满是向往。
花翥心中一叹。
心道:不管如何,好孩子似乎学坏了。
而那千夫长看来却是信了钟于行的话。
涨红着脸结结巴巴:“真如此?”
“陛下啊!!”
钟于行的声音惊得一树乌鸦四散。
泪水在他满是黄土的脸上画出一道道水痕。分明声音发颤却让人相信他所言非虚,神情分明凄惶却又让人觉得他对拥立面前之人登基之事分外自信。
“陛下怎能妄自菲薄!!”伸手,指着东方,道:“陛下,可觉今日之朝阳与昨日之不同?”
花翥不由自主顺着钟于行的手看去。
太阳明晃晃的。
也只明晃晃的。
“难道陛下未曾看出这光比昨日亮了三成?!”
花翥唇角微微一抽。
“陛下未曾看出?不!是微臣错了!陛下乃是天之子!光芒定然赛过太阳!”
钟于行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做的王冠,收敛泪光,行至马前高举起王冠正对太阳让那千夫长直视片刻。
“陛下,闭眼。”
千夫长照做。
“陛下,闭眼可曾见王冠!”
“有!”
“陛下啊!您终于相信微臣说的您便是天选之人了吧!!”
若不是花翥曾见东方煜逗唐道时玩过相同的把戏,她都有几分信了。
无怪乎那群山匪也被唬得服服帖帖的。
不定那皱巴巴的纸王冠钟于行已用过无数次。
钟于行抹去眼泪,声音抑扬顿挫:“陛下,您这种惊才绝艳之人,怎能听青心那种弱不禁风、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贵气之人胡言乱语啊!您真的甘愿永远在他手下备受欺压?!您分明是天命之人啊!!”
那千夫长面露喜色,用力点头。
花翥懂了。
见那千夫长目光一直往自己身上飘,却带着深深的防备。
她孤注一掷,这便收了长剑。
记起明荣城中的伤心事,眸中当即有了水光。自从明荣被围她便极难露出笑意,平日始终板着脸。
可毕竟天生媚骨,略一放松眉眼中便处处显露女儿家的娇柔。
相貌极美,只需浅笑便有可倾国倾城。
扯落包发的长巾,头发有些脏乱,更让人心生怜惜。
花翥厌恶用相貌为武器。
却也知晓何为审时度势。
而今,绝不可硬拼。
这便贝齿轻咬红唇,抬眉便是倾城媚色。
体态娇软。
声音含羞带怯。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