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陛下自冷宫迎回贵妃,并命人赏了淮南新进的点翠珠钗。
三月初五,太子病重,卧榻不起。
晏怀明早早就去东宫问安。
来迎他的是晏怀恩的贴身内侍,姓梁,单名一个越字,据说是从前张太后给晏怀恩的,多年来一直尽心尽责,对晏怀明也格外友善。
此刻梁公公步履匆忙,走一步抹一把眼泪:“太子年初一的时候就不好了,太医来瞧过好几趟,说是最多不过今年秋天。二月下,太子说他好了些,吃饭也比往常有胃口,可现在,突然就倒了,昨儿晚上我喂他汤喝,一口都没喂进去。”
晏怀明心下一紧,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的,他明白的,杨青苑很早就告诉过他,这久病沉疴难治,就算大罗神仙下凡都回天乏术。
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感到钻心的痛。
这个世上最疼他的人,要走了。
梁公公忽然趔趄两步,差点摔倒在地,晏怀明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这才发觉对方衣袖都湿了。
“这怎么能呢?怎么好人不长命呢?”
梁越又抹了抹眼泪,半推着人,“您先进去看看太子吧,我去守着门。”
他说着,似乎是想起来什么事,气恼不已:“从萧贵妃回来,宁王就一直说要见太子,来了好几次,都被太子回绝了。我看他今天还不死心,还得来,我看他就是瞧着太子不好了,赶着来耀武扬威呢!上天有眼,一定劈死那个畜生!”
晏怀明安抚着:“梁公公小声些,别让大哥听见了。我先进去,外头就麻烦你了。”
“六殿下快进去吧。”
梁越压低了嗓子,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可见这些天,他着实辛苦,着实焦虑。
晏怀明默叹,悄无声息地进了太子寝殿。
屋里没有点灯,外面的日光又被一扇屏风挡着,照不进来,整间屋子灰蒙蒙的,仿佛罩了一层惨白的纱,将那些世态炎凉全部笼在下方,阴郁、压抑,令人手足无措。
晏怀明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着的苦涩药香,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兄长仅存的生命。
他渐渐走近,映入眼帘的,是晏怀恩瘦削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锦被覆身,却显得那么沉重,好像再厚一些,就能将这人的脊骨压断。
晏怀明不知怎么的,想起来那天晚上酒席,晏怀恩端着茶盏与他碰杯,那干瘦的手腕总是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忘了是谁的叹息在耳边久久回响,晏怀明沉默地站着,动也不动。
床上的人没有醒过来。
他应当,察觉不了有人来了。
晏怀明几不可闻地长叹,轻声唤道:“大哥?能听到吗?”
对方未有回应。
晏怀明垂下眼帘,眼窝下多出一片淡淡的弧形阴影,他紧紧抿着唇,沉默良久。
“大哥,我一定好好待缘儿,你且放心。”
他深褐色的瞳孔仿佛盛满了碎星,一脸要哭的表情。
他原以为自己会像小时候那样嚎啕大哭。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咬咬牙,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外头正是春暖花开的三月,莺莺燕燕,枝头娇啼。那灿烂的春光一直从寝殿门口的垂杨柳,洋洋洒洒蔓延到东宫红墙上。一枝雪白的杏花依偎在墙头,多生媚态。
晏怀明快步朝着宫外走去,却听到梁越不算平和的声音:“宁王殿下请回,我们太子身体不适,不见人。”
“正因为大哥身体不好,我这个做弟弟的,才更应该去探望他,还请梁公公莫要再阻拦我。”
晏怀宁端着一张优雅的笑脸,梁越看着只想吐:“太子口谕,任何人都不见,您就请回吧,别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了。”
他态度还算恭敬,可那厌恶的神色却藏得不够好,仍是漏了半分。
晏怀宁敛起笑意,眼神一瞥,远远看到晏怀明朝这边走来,就更是不悦:“太子说任何人不见,那怀明就能见了?你们怕不是阳奉阴违?”
“我能见大哥,是因为我是他弟弟,你算什么东西?”
晏怀明闻言,语气也是不善,他快步上前,示意梁越先回去。
晏怀宁嗤笑:“六弟最近脾气挺大?难不成是做了定远侯的金龟婿,觉得高人一等了?”
“高人一等不敢当,但至少比你这个畜生强。”
梁越闻言,差点没憋住笑,藏在衣袖下的手默默竖了个大拇指。
晏怀宁眼神阴冷:“上次你栽赃我母妃的事情我还没找你算账,这次你又出言羞辱我,当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上回萧太师派人纵火,毁了我的婚礼,我也还没找你算账。”
晏怀明都懒得看他,一口咬定是对方恶人先告状,晏怀宁哪受过这种窝囊气?抬手要打,被晏怀明拧住了手腕,发狠似的甩到了东宫大门上。
“哐当——”
晏怀宁被撞得眼冒金星,再睁眼,晏怀明已经抽走了他手里的短刀。
“好刀还需良将使。”
晏怀明手一甩,那把短刀瞬间擦着晏怀宁的鬓角钉入了那扇大门。
“四哥是个文人,舞刀弄枪的可不好。万一误伤了,找谁说理去呢?”
他神色淡然,字里行间却满是讥讽的意味。
晏怀明知道这样挑衅对手很不好,容易被反咬一口,但他现在心情很不好,这人又上赶着和他针锋相对,真是,令人作呕。
晏怀宁带来的宫人见状,急忙将他们的宁王殿下扶起来,其中一个机灵的,还想趁乱去叫人,被梁越堵住了去路。
“下贱胚子,跟你主子一个德性!”
梁公公好歹也是宫里老人了,宁王他得罪不起,这些小东西他还管不住了?
他气不过,赏了那个小太监两个嘴巴子,抽得响亮,抽得痛快。那小太监被打得连连叫唤:“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打我,就是辱了宁王!”
“我一东宫总管,还管不住你这亲王家的走狗?”
梁越听了,更是气急,啪啪又是俩嘴巴,“都说我家太子要静养,你们不管不顾冲进来是何居心!你真以为太子走了,你主子就能顺利上位吗?可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他是什么污糟胚子做出来的,也配和太子平起平坐?”
他冲着小太监骂,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晏怀宁脸上挂不住,可要是和一个阉人动手,他觉着丢人,只能大喝:“够了!吵成这样,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