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街上人影茕茕,一辆马车停在了宁王府正门前。
守门的小厮还在打呵欠,听见“砰砰砰”一通乱响,边走边暗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大早上来惹不痛快,结果刚放下门栓,两个锦衾裹着的人直接被扔在了他面前。
“传陛下口谕,宁王品行不端,纵容外室对王妃不敬,杖责二十,闭门思过。”
马车上,一个黑衣人冷声说着话,言毕,便立即驾车而去。
那看门小厮一愣,定睛一看,吓得呜呜哇哇乱叫,大喊:“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锦衾里裹着的人,一个是气息微弱,不知是死是活的郑若离,还有一个,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晏怀宁。
两个人都神志不清,如同破布烂条那般,躺在宁王府阔气的石狮像前,奄奄一息。
宁王府的管事连滚带爬给宫中递了消息。
萧琪蕊听闻此事,吓得脸色煞白,不管不顾冲到殿前,要给自己的亲儿子讨个说法。
晏泽闭门不见。
他不想和对方起冲突。
他累了。
他需要花点时间,理清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再决定要如何妥善处理。
他想,他还是爱着萧琪蕊的,尽管现在她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触到了他的底线,但,如果处理得当,或许还有回转之机。
因此,他让一个大太监去劝萧琪蕊,劝她审时度势,劝她安生,劝她冷静。
宋知华一夜未归,他与晏泽隔着一扇屏风坐着,就像过往每一个艰难的,不知前路的夜晚。
边疆战火,盗匪流民,天灾或是人祸,每一个考验国运时刻,他都会坐在这个位子上,听风雨将栏杆拍遍,夜灯明灭,书页成山,最后一锤定音。
如今惊涛骇浪已过,病树却未回春。
宋知华只能等。
等晏泽跨过他内心的重峦叠嶂,峰回路转,回头是岸。
“啪!”
殿下,萧琪蕊命身边宫女狠狠掌掴了那个传话太监,厉声痛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打你都有损本宫的颜面!”
那太监叫苦不迭:“这是陛下口谕,贵妃娘娘进不得啊!”
“若是陛下口谕,那本宫也要亲耳听到!”萧琪蕊气疯了,命人将他拉开,径直冲了过去。
那华贵的衣摆被她带起来的那阵风高高抛起,如同飘摇的蝴蝶,在风雨中坠向一个注定的尽头。
御书房外的几个太监拦也拦不住,还有一个被门槛绊倒,“扑通”摔出去老远。
宋知华瞥了一眼,微微叹息,起身将那人扶了起来。
“多谢相爷,多谢相爷。”
那太监连声道谢,悄然退到了角落里。
萧琪蕊根本没有给宋知华好脸色看,对方摇了摇头,缄默不言。
“陛下!”
萧琪蕊冲到晏泽面前,当即跪了下来,眼泪顺着精致的面庞滑落。明明还是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晏泽却不由地心生厌恶。
“不是说不见吗?”
他以手扶额,挡住了眼神中的疲惫,萧琪蕊哭诉:“我儿究竟做错了什么?需要受到这等惩罚?他一向孝顺懂事,尊您敬您,就算有哪里做的不好,您大可告诉臣妾,让臣妾教训他便是,何必这般大动干戈,将他打成那血淋淋的样子?”
晏泽知道这母子两个都喜欢小题大做,以为是晏怀宁派人进宫来向她求情,将昨晚自己拿印章砸破他额角的事情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便徒生不满:“不就是流了点血吗?至于你罔顾圣意,横冲直撞吗?”
萧琪蕊错愕不已:“流了点血?都被你打得奄奄一息了那叫流了一点血!宁儿可是您亲生的孩子啊!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狠心?”
晏泽竟是一声嗤笑,“萧琪蕊,你知不知道,朕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他放下手,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这个女人,神色比任何时候都平静:“我想,你应该见过的,景鸾宫之乱,朕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萧琪蕊浑身一震。
杀了多少人?
她记得的,那漫天的火光,刺耳的兵戈声,四下纷飞的碎砖裂石。
她记得,她怎么不记得?
她更记得这人是如何抱着自己,如何一遍又一遍耳语低喃,告诉她不要害怕,他在这儿。
“怀宁是朕的亲骨肉,也应该继承了朕的血脉,朕当年没有死,他挨了一顿打,能有什么问题?”
晏泽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无力至极的笑容。一夜未眠后的眼角布满血丝,那整张脸透着苍白和绝望,仿佛一只饿到极点的困兽,要将阻碍他的所有人都吞噬干净。
萧琪蕊眼泪簌簌,根本止不住,她颤抖着,哽咽着:“陛下,臣妾从来都以为,陛下是爱着臣妾,爱着臣妾为您生的儿子的,臣妾——”
“够了!”
晏泽大喝,“朕爱你!朕何曾不爱你!你还要朕如何爱你!”
他声嘶力竭,好像要将所有压抑着的愤怒燃烧殆尽。
他听不得半个爱字。
他想他大抵是疯了。
“怀明之下,朕再无子嗣,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做的手脚吗!但是朕念在你失了两个孩子,朕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升平十五年,朕许了玉儿,要那新科状元郎做她夫婿!可是你呢?就因为那状元郎没有支持你做皇后,你就让你父亲,让萧家连夜上奏弹劾他!朕也允了,朕也让步了!”
晏泽说着话,有如剜心之痛,他捂着心口,重重地咳嗽,那干涩发热的眼眶即将落下的,仿佛不是滚烫的泪,而是滚烫的血,自他心尖滴下的血。
“六年了,玉儿从来没有踏出她的长公主府一步,朕再也没有见过她!这偌大的京都,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朕见到自己的女儿!”
晏泽恨声,“怀明四岁那年冬天,朕去巡疆,命你代理后宫,你呢?他还那么小,就没了母亲!”
“萧琪蕊,你有没有想过,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朕得多爱你,才肯自欺欺人,二十几年如一日地宠爱你!”
晏泽大口大口喘着气,脸色铁青,他手撑着软塌边缘,不让自己倒下。
他还不能倒下。
萧琪蕊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懵了,目光呆滞,跪坐在地上,脑海里不断重复一句话:“他爱我?他爱我?他真得爱我?”
他爱我又为什么要纳别人?又为什么时时刻刻地怀缅死去的杨恩?又为什么,一切在杨青苑入京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萧琪蕊忽然森冷地笑起来:“不,你不爱我。”
“你可以为了那个早死的女人,忤逆张太后,诛杀乱臣!你还立晏怀恩那个病秧子做太子!可他明明是丽妃生的!是那个纵火行凶,烧死杨恩,最后又被你赐死的女人生的!你哪里爱我?你要是爱我,为何迟迟不立我做皇后!不让我儿做这个燕国储君!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他凭什么不能做这一国之主!他要是能成为太子,又怎么会比晏怀恩差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