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赵祯的提议很打动元昊,两日来再没寻过麻烦。相反,好饭好菜顿顿无缺,好衣好药样样齐全,另还委派数名仆从过来伺候,颇为殷勤。只是赵祯心烦意乱,展昭昏迷未醒,他生怕旁人看顾不周,不愿假手他人,便将仆从撵走,宁可凡事亲力亲为。
赵祯受了鞭刑,后背伤痕累累,本应好好修养,然坚持日夜守在床头无微不至照料的缘故,反而疲累加剧,脸色越发差了。萨尔朵苦劝几次无果,又被元昊屡屡找借口缠着不让多与这两人接触,久了只得听之任之。当然,她身为女人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爷们心思细腻得多,自然感受到赵祯对展昭的好有那么点不寻常,至于究竟是什么,她多少猜出些端倪,却不愿多想。
赵祯虽身为帝王,但自从经历暠山之事,对照顾人的活计倒是熟门熟路了。尤其那个人还是展昭。换药、喂食、擦身、发汗,为展昭做的每一件事非但不觉得辛苦繁琐,还隐隐感到一丝丝甜蜜。不大的营帐内昼夜只有他们两个,就像是形成一个密闭的空间,让他们只能彼此依靠彼此拥有。如果不是被俘虏,困于敌营,展昭又因失血过多始终昏睡着,赵祯真心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
修养两日,不间断地服用萨尔朵捎来补气血的药物,展昭渐渐恢复血色,终于清醒过来。
展昭甫一睁眼,赵祯便喜不自禁凑到榻前。恰逢萨尔朵前来送药,被赵祯招呼进帐。为展昭仔细把过脉后又检查了下伤口,萨尔朵对赵祯高兴道:“能醒过来说明没事了。伤口已经结痂,只要再好好养养,很快又能龙精虎猛的。”
“太好了。”赵祯欣喜不矣,一把牢抓展昭右手久久不愿放开。直到展昭别开眼尴尬地抽了抽手,他才意识到唐突。慌忙松手,张皇道:“对不起,我失态了。”
萨尔朵见气氛怪怪的,想两人皆无大碍,于是出言告辞。谁知展昭脱口道了句“且慢”,不顾身上伤势急欲起身。赵祯担心他挣破伤口,忙小心抱扶住。展昭睇他一眼,见其关怀之态情真意切,这回未有拒绝,而是攀着对方手臂借力撑坐而起,正色道:“展昭有些话想问少族长,还请暂且留步。”
萨尔朵道:“展大人莫再称呼我为少族长。真正的少族长乃吾弟萨加,我不过因缘际会冒名顶替罢了。但凡熟识我的都惯常唤我做阿朵,两位若是不弃,便也如此唤我吧。”
展昭颔首应是,与赵祯又对视一眼,继而自哂道:“说实话,我与公子此行乃为私事,本是向汝族求医,望能治好舍妹月如的痴症。不想老族长莫名死在契丹军营,引发一系列变数,致使我等被卷入契丹党项两国纷争,成了阶下囚。所以展昭以为,我们有知情的权利。”
萨尔朵面露愧色,一时语噎。的确,是展昭抓了她没错,但此子心性正直,也是他全力救她出囹圄,更因此受创被擒,叫她于心不安。何况怨愤渐歇,回想当日之事似也能觅出不少细微破绽,当下不再推托,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
原来药族内部近来勃溪相向,很不太平。族中有个叔辈,名为昆兀,声望颇隆。少族长萨加年轻,医术差强人意,难以服众,因此昆兀带头反对起世代承袭的族长制,提议能者居之,得到不少族人响应。老族长毕格为稳定族中局势,又鉴于萨尔朵到了婚嫁年龄,于是想到联姻之策,欲将她嫁给大国贵戚镇压族中反对之声。原本毕格属意元昊,因其与萨尔朵相识年少,两人曾机缘巧合在宋夏边境小镇跟随一名隐世高人学习过一段时间战法之道,成年后也未断了联系,来往频繁。谁想探问之下,元昊确心属这个师妹,萨尔朵却单纯以师兄待之,反而倾心于只有一面之缘的契丹赤王。毕格疼爱女儿,磨不过,便顺应了萨尔朵的意愿。这才有了药族一行赶赴契丹军营,老族长亲自向耶律宗徹求亲一事。
“我假冒弟弟萨加随行,便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赤王的答复。谁想结亲不成,枉送我阿爸性命。若早知如此,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萨尔朵说着说着,眼眶含泪,只觉满嘴苦涩。
展昭连忙宽慰,随后才道:“恕展昭直言,窃以为即便赤王不愿与阿朵姑娘达成婚约,也绝无杀害老族长的道理。之前你曾说,有传言赤王买通你族中存有异心之辈,言其欲吞并你药族。认为这就是他杀害老族长的理由。但其实,这个因由是不成立的。试想赤王若真处心积虑染指药族,答应你阿爸的求亲不是更省事?他何必甘冒大险,顶着杀戮的恶名舍近求远呢?”
见萨尔朵陷入沉思,展昭继续道:“展某虽与赤王相处不久,但其为人如何还是略知一二的。他绝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夺取无辜者性命的枭雄之辈。窃以为,老族长的死十分蹊跷,疑点重重。”
“可是……阿爸出事之时我与一干契丹将领恰好候在帐外,不可能有第三人出入过帅帐。”萨尔朵遂将当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出。
展昭听了,眉宇皱得更紧。结合耶律宗徹当初告诉他的细枝末节,疑点越发清晰,只是无论如何梳理,都有不少说不通的地方。
“这就奇了。虽说我对另有贼人潜入行事这一说法抱有怀疑,但若说赤王杀人,于情于理也解释不通。而且事后赤王的确下令彻查三军,那时阿朵姑娘已离去多时,他何必大费周章在我这个毫无干系的人面前做戏呢?”展昭只觉此事越发枉费思量。“展某当时不在,只是事后听赤王言他曾有瞬间精神恍惚,失了清明,很可能是被人下了药。这世上能致人昏厥的迷药不少,但只是短暂神志不清的药物却不多见,更何况那用药之人还把药量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好将赤王‘罪行’曝露在众目睽睽下,叫他难以辩驳。这绝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啊。”
展昭特地加重了“一般人”三字,萨尔朵怎能感受不到其眼神中隐隐透出的怀疑?分明意有所指。若说药族中人都不是这“一般人”,可当时情况,除她候在帐外,其余随行族人俱在别处。她不可能弑父,难道说还能是她阿爸自己做的不成?
想到对方亵渎先父,刚积攒的一点好感荡然无存。她冷哼一声,忿忿道:“展大人莫非怀疑是我阿爸自戕栽赃嫁祸?简直可笑至极!对,我药族中人各个精通岐黄,阿爸的医术更是族中数一数二的。你说的那种能让人短暂神志不清的药,我药族的确有,但就算阿爸想陷害赤王,他又有必要豁出自己的命决绝到那般地步吗?”
“阿朵姑娘息怒。展某常年供职开封府,勘察侦办,对所有疑点合理怀疑已养成习惯,并非不敬逝者。这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姑娘自己也说了,你药族有此药,假设若真有那样一个贼人试图挑拨药族与契丹反目,结合你先前说的族中内讧,那贼人会不会与药族中的什么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你是说……有人想要谋得族长之位,故意杀害阿爸,嫁祸赤王?”萨尔朵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茫然道:“如果事实真如你猜测的那样,那他们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做到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阿爸死的不明不白,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赵祯想了想,突然插言道:“其实,阿朵姑娘何必纠结是谁杀了老族长?不妨换一种方式思考。老族长若是死了,究竟谁获益最大,从而反推,说不定能更能接近真相。”
“这话是什么意思?”
展昭赞同地点点头,“公子说的不错。老族长的死已成了一桩迷案,我们不清楚对方犯案的手法,也想不出原委,连疑凶也是毫无头绪。但是任何事情的发生一定有因果。既然无法从‘因’入手,倒不妨探究一下‘果’。毕竟,大多数的情况,结果往往决定了谁的嫌疑最大。”
萨尔朵犹如茅塞顿开,忽然想通了什么。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