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遥没有说话, 虽然陈振军忠于皇家值得高兴,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皇帝萎靡的脸, 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皇帝又道:“历来是皇子继位的,可你弟弟体弱多病, 距离长大成人还得十多年,这天下等不起。等他长大了,你定已坐稳皇位,再换皇帝或有乱状, 因此不必把皇位让给你弟弟了,便让他做个富贵闲人。”
萧遥点点头。
皇帝喘了喘气,又道:“父皇有一个要求。”
萧遥道:“父皇你说罢。”
皇帝刚想说,结果一张嘴就是一阵剧烈的咳。
萧遥连忙上去拍他的背。
皇帝咳了一阵, 终于缓过来了,才道:“你百年之后,若皇位仍在,必须交给萧家人。也就是说,你的子嗣,必须姓萧。”
萧遥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她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子嗣呢,便有便姓萧, 若没有, 便从小皇子的后人中选一位出来, 倒不是什么为难事。
皇帝见萧遥听话, 欣慰地点点头, 又道:“朕时日无多,明日便会提及立皇太女并立储事宜,你权当什么也不知,只心心里有准备便罢。”
萧遥再次点头。
还是那个雅致的书房中,刑部侍郎道:“公子,公主此番赈灾,名声大振,不仅于百姓中广为传唱,便是在江南一带的读书人中,也有口皆碑,若长此以往,只怕不妙。不若我等——”
他说到这里,露出森然之色,即便没有再说下去,也表达出了相应的意思。
他想买凶杀掉公主,因为公主已成气候。
公子摇摇头说道:“不必。”
刑部侍郎急了,说道:“为何?公主若成气候,未来必定难以压制。”
公子道:“皇室中人均不长命,我们不必做什么。”
刑部侍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气质高华的公子,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皇室中人的确都不怎么长命,可公主身体健康,这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公子难道看不出来么?
再者,以公子之心计心性,便是不长命,亦不会留下后顾之忧的。
公子见刑部侍郎看着自己,笑道:“放心,我自有打算。”
刑部侍郎只得作罢,但心里仍旧十分遗憾。
他始终觉得,应该让公主消失,省得出现太多的变故。
这时公子说话了:“皇上的身体不怎么好,或许便是这段时间了,要有个心理准备。”
刑部侍郎听了,顿时吃了一惊:“公子是说?”可却非常难以置信,“我今日上朝时瞥见皇上,见他精神尚好,只是因苦夏瘦了而已,怎地竟……”
公子道:“这是宫中传来的消息,难不成我竟会骗你么?”
刑部侍郎马上想到房淑妃,想着宫中嫔妃对皇帝的身体最清楚不过,当即心中再无怀疑,但不再怀疑之后,更焦急了:
“既如此,更不该留下公主这个隐患啊。她素有名声,若由她健康活着,我们的大事如何能成?”
公子目光幽深,忽然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公主不会是我们的阻碍。”
刑部侍郎听了,看着他,希望他能解释一二。
然而公子却不再说了,只低着头,怔怔地出神,似乎在想什么难以决断之事,面上一时流露出惋惜,一时又流露出犹豫,但是最终,渐渐地,都变成了坚定。
次日早朝之后,皇帝召集自己的心腹大臣、丞相以及几位尚书进御书房,商量立皇太女一事。
萧遥被皇帝安排在屏风后听。
皇帝一提立皇太女,几乎所有人均反对,包括他的两个心腹。
丞相道:“小皇子业已三岁,虽年少,但往上亦有稚子登基的先例,何必舍皇子而立公主?纵观两千年历史,从未有过皇太女,臣以为此举万万不妥!”
皇帝不动声色地道:“那纵观两千年历史,可有公主领军出征?可有公主奉命赈灾?”
百官说不出话来。
刑部尚书好不容易找了理由:“那不过是权宜之计……”
皇帝看向他:“怎地需要公主鞠躬尽瘁,便是权宜之计,该给公主相应的尊崇,便是权宜之计了?莫非在尔等心中,女子便得不到与男子一般的待遇?”
丞相上前拱了拱手,说道:“然而终究男女有别。”
皇帝一挥手,态度强硬地说道:“找个能说服朕的理由,这些男女有别之类的话,都休要再提。”
皇帝的一个心腹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敢问若公主为皇太女,将来公主的子嗣,可是姓萧?未来江山,可是有萧姓来继承?”
皇帝道:“朕稍后会这般要求公主的。”
他感觉身体十分不舒服,当下就道:“若没有能说服朕的理由,便封逍遥公主为皇太女,待朕百年之后继任,为本朝皇帝。”
百官哪里肯让公主一介女子荣登大宝成为女帝?
连忙上前苦劝,有的甚至跪下来。
皇帝沉下脸,森然道:“众卿等这是何故?朕等着你们拿正当理由说服朕,而非这般无理取闹!”
听到皇帝连“无理取闹”四个字都出来了,百官不敢再说。
只是心里还是万分不愿意的,因此都打算回头与自己的心腹商量一二,找个让皇帝哑口无言的理由。
星月宫位于京城的秘密据点内,宫主背对着叶子站着,道:“有何要事禀告?”
叶子恭敬道:“据宫中的探子传来消息,皇帝意欲将皇位传与宫主,今日于御书房与众大人商议立皇太女事宜。宫主若要报那位对夫人的救命之恩,是不是该阻止此事?”
宫主没有说话,良久才道:“告诉他,我会以旁的方式报恩,此事休要再提。”
叶子顿时大吃一惊,顾不上逾越,忙道:“可是,这是公子亲口答应的,亦是夫人遗命。”
宫主道:“母亲的遗命,是让我报恩,我换一个方式报恩,并不曾违背于她。”
“若那位不肯呢?”叶子小心翼翼地问。
宫主笑了,英俊无匹的俊脸上,带出了丝丝冷意:“由不得他不肯。”顿了顿,又道,“将我的命令传下去,若他找来要说法,你便告诉他,胃口莫要太大,不然,撑死了也未可知。”
叶子听出宫主语气里的坚决,心中虽然不认同,最终还是点头。
见宫主要走,叶子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不知宫主何故改变了主意?”
宫主道:“公主会是个好皇帝。”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看到她被人欺负了,便是他自己,也不能欺负于她。
叶子第一次听到宫主这般夸人,顿时吃了一惊。
萧遥虽然忧心皇帝的身体,但第二日早朝之后,还是被皇帝派去军营了。
她在军营中跟着众士兵一起操练完毕,又去了自己的秘密练兵之所,看过训练得热火朝天的兵王们,顺便去时差玻璃镜以及玻璃杯子盘子等的制作。
策马回京时,忽见几个骑士从城中方向打马而来,一个个骑术十分精湛。
萧遥没有与人相争的心思,便避让到一旁。
然而这时骑士们“吁”一声,竟停下来,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公主,没想到竟在路上遇着你了,好久不见。”
萧遥一看,竟是何细君,当下笑起来:“你何时来了京城?怎地不告知我一声?”
何细君身旁的三当家上前拱手行礼,又说道:“公主看起来消瘦了许多,还需注意休息。”
萧遥含笑点头。
何细君笑道:“我几天前便到京城了,知你昨日回来,定是疲惫,须歇息几日,故没有使人寻你,打算等几日,你得了空之后,再寻你。”
萧遥听了,便问:“这是要去哪里?”
何细君笑起来:“巧了,老三一个老友种了许多桃子,据说水嫩多汁,爽脆可口,邀我们去摘新鲜的吃,我想横竖也无事,便与老三一同出来。”
说完又一力邀请萧遥也去。
萧遥本待不去的,但如今正是关键时候,她找不着好理由拒绝,未免引人怀疑——毕竟有过命交情的朋友前来相邀,她不去实在太反常了,当即点点头,跟着一道去了。
那是一片桃园,里头硕果累累,竟是丰收。
主人见了萧遥忙来见礼,一番寒暄后,萧遥便道:
“特来果园吃果,正是要摒弃了繁文缛节寻找天然野趣的,尔等无需客气,亦不必使人招呼我,我或是与细君于园中边吃边聊,或是自去寻一株果树自便,都是有的。”
她与何细君并三当家聊了一阵,心中挂念皇帝,精神委实不能支持,便笑着说道:“你们是好友,我便不打扰,也好去寻一寻野趣。”
何细君正好有事要与主人家说,闻言就点点头。
三当家倒是想跟着,但此间主人是他好友,断没有舍了好友之理,只得留下。
萧遥在桃园中慢慢走着,走了几步,对身后亦步亦趋的红雀与袁征道:“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要跟着。”
红雀道:“这如何能成?若由刺客如何是好?”
萧遥摆摆手:“便是有刺客,我亦能应付。”说完不能两人回答,率先去了。
她走到桃林深处,摘了一个鲜嫩的大桃子,随便找地方洗了,便飞身跃到树上吃起来。
再待一阵,便寻个理由回宫了。
吃完了桃子之后,萧遥看了看天色,按捺着性子继续等,因着无聊,便看天边的浮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云聚了散散了又聚,萧遥刚要从树上跳下来,便听到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公子——”
紧接着又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叫道:“公主,你在此做什么?”
萧遥仿佛警醒一般,回头看向来人,眼神渐渐聚焦,笑着说道:
“是房大公子与刑部侍郎啊……他们在前头说话,我在园中走走,左右无事,便到树上坐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闲了。你们呢?怎地也来了这里?”
房止善与刑部侍郎上前对萧遥行礼,之后房止善笑道:“我与主人家相熟,故带了刑部侍郎来摘桃子。因小童说主人家在待客,我与主人家交情尚可,便不曾通知他,先带人入内了。”
说着凝视着萧遥明朗的面容,问道,“公主可是在看云?这空中云卷云舒,去留随意,很适合喝一杯清茶,慢慢品尝。”
萧遥摆摆手,笑道:“我没有你那般高深与出尘,只是个俗人,我想的是世上所有事都如这天空中变幻莫测的流云一般。”
房止善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是。与我这等强行出尘之人相比,无疑是公主这种入世更恰当。”
这时袁征闻声找了来,手里端着糕点,走到萧遥身旁。
萧遥招呼房止善与刑部侍郎,席地而坐,享受糕点,并漫漫说这话。
吃完了糕点,萧遥看了看天色,对房止善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便回宫了,你们且尽兴罢。”之后又去跟主人家并何细君三当家告辞,便骑马回宫。
一路疾驰回到宫中,萧遥马上洗漱。
泡在浴桶里,她想起刑部侍郎叫房止善“公子。”
而她要寻找的,亦被人称作公子。
所以,这个所谓的公子,应该就是房止善了罢?
不然凭借房止善如今的职位,何至于让刑部侍郎这个正三品大员恭敬地称为“公子?”
真真是想不到,房止善竟有如此图谋。
不过,此人也太会做戏了。
平日里对公主的关心,她感觉得到,是真的。
赈灾时,把身上的银票给她,她亦能感受到他是一番好意。
及至她病倒,房止善又是请大夫又是常来探望,那好意更是不容错认。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竟图谋着推翻她萧家的统治,取而代之!
萧遥用双手舀了水泼到脸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起来。
这其实没什么,他与她的朋友之情是真,但心中有抱负,志向远大,亦是真的。
或许惟其如此,才是真实的人性。
萧遥洗漱毕,去探望皇帝。
刑部侍郎与房止善坐同一辆马车回京,一路上,虽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怕重蹈覆辙,叫人听了去,所以一直忍着不说。
进入房止善作为幕后东家的酒楼,又经暗道去到一个雅致的密室,刑部侍郎才急道:“公子,你说公主可会怀疑?”
房止善揉了揉眉心:“难说。若公主听到你对我的称呼,那么,定是怀疑了。若不曾听到,便不会怀疑。”
若公主听到刑部侍郎对他的称呼,却不好奇,那么表示她是心中有数的,可若她不曾听到,才什么都不问,那倒不至于怀疑什么。
可是,房止善不敢将公主想得太过简单。
赈灾一事,在出行前便开始布局的聪明公主,可不能以常理揣度。
刑部侍郎说道:“我观公主当时神色,好似看着天空出神。一般神思不属之人,是不会注意到他人的语言动作的。”
他倾向于公主没听清,一方面,是为了自欺欺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担上责任。
当时那般地方,本不该提及那些事的,是他按捺不住提了。
虽然房止善马上补救,说“公主”,与他的“公子”读音略略相同,但说到底,若公主听到,便是他之过。
房止善道:“公主又岂是常人?”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管如何,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曾经的骄纵小姑娘,终于长大了啊。”
刑部侍郎见房止善提起萧遥时满口赞赏,过去提起任何一个人都未曾有过的,不由得道:“公子对公主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么?”
房止善点点头,抿了一口茶,道:“这是自然。她很聪明,我倒想知道,她能做到哪一步。”
原以为一个骄纵的小姑娘便是改好了,也不会太有出息,可是逍遥公主让他发现,他错得离谱。
“若一旦成了大患……”刑部侍郎很担心。
房止善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不,你说错了,我们才是大患。公主是正统。”
他忍不住想,公主那样的聪明姑娘,在看着天上的流云之际,心里真正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