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姜看向身后,门消失了,那里只有一片麦田。
她大叫了两声:“还能听见吗?”
但没有得到回答。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并不是自己的衣服。
远处地平线上有村庄舍。
虽然她很想多在这田野里疯跑两回,但想到女孩正奄奄一息,也只能按下这躁动的心。立刻向村落的方向走去。
村子很小,大概因为下过雨,路上泥泞一片。家家户户都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但没有人影。
有几个屋子像是信号不稳定似的,时隐时现。
路边的木篱笆远看是那么回事,近看并没有木头的纹路,像是制作极差低画质游戏画面。甚至天边云画质低得露出像素块。
“真奇怪,在麦田的时候,一切都很真实。”她小声嘀咕。
“这梦魇的主人修为不高,所以制造出梦魇的能力有限,无法让每样东西都逼真,只会将当时那段生活中记忆相对深刻的场景细节呈现得比较清楚。你连这都不懂就跑来?”突然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申姜一跳。
她猛地回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对方站在麦田边沿上,打扮像是远行的样子,带着斗笠,穿着蓑衣,背后背着大大的箩筐,手里拿着镰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在看她。
“你是谁?”
“我来收麦子的。”
哈?申姜扭头看看麦田:“你是这里的村户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提醒她:“不要被人发现你有什么不一样。不然梦魇里其它的东西会注意到你。”
然后就向麦田走去,真的割起麦子来。
申姜觉得他似乎知道得不少,走过去,试图跟他搭话,但他没有再回答。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 。
她只得放弃,转身顺着麦田回去村庄。
路上,麦子拂过她的腿,痒痒的。
走远一些回头看,发现那个割麦子的人正在看她,但见她向自己看来,就不紧不慢地收回了目光。
在村庄的外围,申姜就听到村子深处处有声音传来。
听上去像是一群人在为什么事吵闹。
快步过去,原来是一群村妇围在一家门口叫骂。
出口的话非常难听,什么‘娼妇’‘小小年纪勾引男人’‘跟你娘一样不是好东西’。
她从侧面的篱笆外探头,看到被骂的,正是那个受伤了害快死的小姑娘,也就是梦魇的主人。
但这里的小姑娘看上去要更年幼一些,怀里抱着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孩子正哇哇大哭。她自己则木然站在院子里,对那些叫骂充耳不闻。
她身后,土砖垒的低矮房中正堂,一俱已死的妇人尸体放置在一张草席上。
那妇人美貌惊人,但衣冠不整,扯得乱七八糟,衣服连身体都无法遮蔽,被人用打满补丁的布单盖起来。脖子,胸前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是青紫的痕迹,仿佛死前拼死挣扎过。
那些村妇越骂越凶,但女孩始终一言不发。
村妇们最后动起手来,想把女孩从门口拖开,冲到放着尸体的内堂去。
女孩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撑着门框,死也不肯放开,谁来拉自己就咬谁,像疯了一样。她怀里的小孩也嚎啕大哭得更厉害了。
申姜正看得专心,听到身后有异响。
回头看到各个村民家中,其实是有男人的。
但他们没有出来,都躲在家里,此时正从自家窗户向这边眺望。
就在女孩嘶吼了一声:“我要报官。让你们偿命。你们统统不得好死!你们的男人奸污我娘。你们助纣为虐!”之后,这些男人又惊又怒,终于忍耐不住。
他们三三两两地从屋里出来,向那边去。口里嚷嚷着:“你少血口喷人,你娘不知道跟哪里的野男人好上了,在野地里干那种事,人家奸杀了她,我们干完活回来路上发现她的尸体,与我们何干?你娘自己不检点!白日里就爱对我们勾勾搭搭,见我们不搭理,按奈不住,就常跑去找行经此地的路人苟合。还生下你们两个孽障,还来污蔑村长!”
女人中领头的那个,莫约是村长的老婆,听着女孩的骂声,更是怒从胸起,伸手就给小姑娘两个大嘴巴。
她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头猛地歪到一边,撞在了门框上,嘴角流下血来。
“死了就死了,还要害人!”那妇人凶狠:“我们收留你阿娘是一片好心,她当年,说她是什么仙家小姐,灵士来的。结果受我们奉养了拿出什么什么破秘籍,叫人一个字也看不懂,一问,她自己也没有修为了。白骗我们饭吃。是我们好心,也不与她计较,还是肯收留她,结果怎么样,大的小的都来害我们!”
小姑娘个子小,又抱着孩子,哪里是这些成年农妇的对手。
在对方几个人围攻这下,头发被扯了乱七八糟,脸上也红肿起来。
但就是死死霸住了门,不肯让。
大约晓得这是她妈妈的尸体就是证据,不可以叫这些人冲进去抢走了。
只闷声喊:“我已经托人报了官,官家很快就会来。”
但不管官家来不来,她一手难敌众人,还是被关在了柴房里面。
村民们骂骂咧咧,关好了人一扭头看到了申姜,都有些狐疑,全部静止看着她不动了。
这一瞬间,似乎连风都停下来。
她僵站着,有些不懂,自己穿的就是村庄里的衣服,也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举动,为什么这些人反应这么大?
下意识转身要跑,这时候突然身后有一双手按在她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做奇怪的举动,口中骂她:“你今日的衣服的都洗完了吗?在这里看热闹。还不给我滚回去!”揪她转身就走。十足像是一个生气的农夫。
她看清是那个割麦子的人,连忙跟着对方。
一步,二步,身后没有动静,没有人跟着来,没有人叫住两人,可也没有人说话。
直到两个人走得更远离开了这些人的视线,呼啦地一声,风又开始继续吹了,一切又声音又回来。
走到村庄外面,割麦子的人停下来,松开抓她的手,皱眉问:“你是哪家的?做事这么没有章法。”
申姜含含糊糊:“就,新来的。”
“哪一家新来的?赵钱孔李。你姓什么?”
“姓申。”
割麦子的人一脸大胡子,一又丹凤眼,炯炯有神,皱眉打量她:“姓申?不是四大家,是杂家吗?”冷笑了一声:“真是疯得厉害。这样的事,也可以自己买几本典籍,私学了就来挣灵珠?你敢卖,人家也敢买?”
申姜没辩解,想引着他多说话,他却不理会。只说:“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吧。今日遇到我算你好运气。不然刚才就被生吞了。别再干这种事了。”
申姜回头看看,她从门来的,可门没了呀。怎么回去?
虽然割麦人说得很可怕,但大概因为腿能动了,她心情反而也还挺乐观,来都来了,怕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那个……前辈,有没有什么,出去的法子可以教教我?大不了我……收的灵珠送你。多教我一些吧。”到时候万一自己不行破不了这个心魔,抱个大腿也没有错。
“我要灵珠有什么用?”割麦子的人被她气笑了:“且,来的方法不同,出去的方法就不同。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别人是教不了你的。连四大家内的各支族,都各有各的法子,别提是杂家方法之庞杂纷乱了。你来时,念的是什么颂言,出去的时候倒着来就行了。自己想着吧。”拿着镰刀背着半篓子麦子转身就走。
申姜跟着跑:“我没颂言……”
“出入梦魇的颂言虽然千变万化,但摆阵、念颂、起法。三步是必须的,你入梦颂言都没学过,那你怎么进来的?”
“我……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走着走着……”瞎麦子的人反问:“这是花园子吗?走着走着就来了?你这样的三脚猫,还怕我学了你的颂,所以决不肯泄露不成?”
见申姜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皱眉叫她:“你干什么去?”
“诛心魔。”申姜说。门没了,但解了这局,自己总就能出去了吧:“你不教,我还不能自己摸索啊?”
“你,你摸什么?”割麦子的人见她还要回去村庄里,叹了口气把她叫住:“这里麦子好,我好不容易遇上。你那边要是崩了,我这麦子也割不成了。好了好了,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来,我割了麦子和你一起去。”
申姜见他不像是撒谎,这才同意:“那好吧。这可不是我求你,是你非要帮我。”
割麦子的人没好气:“对。我求着要帮你的。”转身往麦田去。
申姜背着手,踢着石子儿跟上他,但免不得好奇:“你不是来解梦魇的?”
…………对方没回答。
“你也不这梦魇中的人?”
……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呢?”
…………
“真的专门来了割麦子?”
割麦人一个字也没回答,终于忙完了,才默不出声装好麦子,带着她转身往村庄去。
快进村庄时,割麦人停下来主动开口:“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气息吗?”
申姜摇头。
“就好比,你打扮成一个摆摊的,穿着他的衣服,站在摊子后面。可人家看你就是不像。你知道为什么吗?”
摇头。
“因为你的表情,语气,站的姿势,都不对。你背挺得太直,走路像只猫趾高气扬,看人的时候眼睛太明亮,还时不时甩一下头发,一副老娘在哪里都是焦点的感觉。所以和这身装扮一点都不搭。当梦魇里的人看到你,就会觉得不对劲。一个村姑,有这样的吗?”
申姜从来不知道,在别人眼中的自己是这样的。侧头微微笑了笑,抿抿嘴面无表情才抬头看他:“那要怎么样?”
接下来她在割麦人指导下试了几个。
但随她怎么摆动作,割麦人都说不对。最后摇头:“你可算了吧。真是服了。下次你别扮村姑了”
“又不是我要扮的。我进来就这样。”
“你……你真是……”割麦人揉了揉额角,和她无从说起的样子:“算了。”转身让申姜抓着自己的衣角:“行了行了,你抓好,不要松开。”
申姜连忙伸手抓紧:“等出去,我还你人情。”
“不必。”割麦人十分冷淡:“我也就是闲得无聊。且没见过蠢成这样的人,所以来看个稀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看,灵界离灭道也不远了。”
这不就是‘你国要亡’的译制版吗?申姜脸上保持微笑:“您说什么都对。”
技术不行,就乖乖做孙子,哪一行都是这样。不过她好久没认这种怂了。以住专业领域只有她怼别人,没有别人怼她的。
两个人回到村庄里时,那些村庄民还在继续之前的话题,吵吵嚷嚷地在院子里商讨着要怎么处置女孩。
话最少摆着架子,默默抽水烟的大约是村长,他在这里可能有绝对的话语权。
单从容貌看,女孩确实和他很像,大约村庄民口说,之前说两个孩子可能是他的,并不是虚言。
这次申姜现来,并没有偷偷摸摸,也是跟着割麦人大摇大摆。
这些村庄民,看到申姜和割麦人,虽然有短暂地停滞,但目光很快就平和地滑过去。似乎觉得两个人就是村里人。
申姜松了口气,扭头正看到被关在柴房里的小姑娘掂起脚,从狭小的缝隙里向院中看。
小姑娘的目光长久地在村庄长身上停留。大约还在天真地,希望他能帮一帮自己。毕竟是父女。
但村长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
最后大家决意要将小姑娘的母亲浸猪笼。
“我们代代都在这里,能风调雨顺就是靠祖宗庇佑风水好。可她不守妇道,坏了祖宗风水。这能行”
“但人已经死了……”
“死了就不能泡吗?不正一正规矩,家里后辈们学坏了怎么办?不祭一祭江水,那来年收成怎么办?我们要都喝西北风去吗?”村长老婆义正言辞:“这两个小的也不能放过,奸生子是为孽障。就算是报到族长那里去,也是该死。”村长默不出声坐在旁边抽烟袋。
有人到是有些不忍心了:“就算了吧,小孩子懂什么呢?”
“她不用懂什么,只要长了张嘴,懂得到处胡说八道就行了!”村长老婆声如洪钟:“你们不怕丢脸,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说话。最终就这么说定。
只等第二天开祠庙处置。
人群散去,申姜才敢松开割麦人的衣角,跑去踮起脚向柴房里看。
小姑娘正哭着滑坐在地上。
“我已经报官了。我已经报官了。你们会遭报应的。”口中喃喃。
申姜心里又酸又涨又愤怒,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
“我要怎么做?”她问割麦人。
“到底是什么事,叫她生了心魔,最关键的是什么,你见清楚了吗?”
“这些村民对她的恶?”申姜说。
割麦人没有评价她说的对不对,只道:“哦,那你打算怎么做?”
“把他们……都杀了???”申姜自己说起来,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是吧?
“你要助她入魔?”割麦人翻白眼。
“难道,感化他们??”申姜自己都不可置信,这可能吗?
割麦人心累。
“那你说怎么办?”申姜也很烦。
“这又不是我的活。买家付的灵珠又得不到我手上。”割麦人抱臂:“你自己看着办吧。但你可想好了,机会只有一次。要是错了,那你就完了,一辈子别想出去了。”
申姜犹豫。
“如果还没有看清楚,那就再等一等。不要轻举妄动。”割麦人提醒。
申姜识相地原地躲着。
看事情再怎么发展。
不多一会儿,到了午夜。有个男人陪着一个十多岁的锦衣小子从夜色中向这小屋走来。
男人是个残疾,半边脸不知道是被什么咬过,十分狰狞,背驼着,还瘸了一条腿。他跟在小子身后,好像是个仆人。
路过几户,有人从窗户里向外看,但没有人多问一句。
申姜到是听到有似乎说一句:“是赵家的小少爷。”
有人想出来迎接,但被人阻止了:“人家是私会,你上去献什么殷勤?”
“那万一他帮着……”
“不会的。你看着吧。”
听上去这个少年,是有些地位的人家之子。村子里的人还有些忌惮他的。
瘸子手里拿了钥匙,打开门之后,退让到一边,请小子进去。
女孩被惊动,飞快地缩到墙角,看向进来的小子,一脸惊喜:“你回来了,官家跟你一起来了吗?”
可她很快就知道,小子根本没有去报信。
这小子有些不敢直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好好地跟村里的大家陪个礼吧,要不然真的会倒霉。但只要陪个礼,大家……大家会原谅你的,帮着把你阿娘安葬了,不就好了吗?”
小姑娘大约跟这个小子十分要好,所以才一切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
可现在才知道,原来好友也背叛了自己。他根本就没有去。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答应我的,你说,你会骑马去镇上,帮我报官。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她不可置信,因为自己已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好友身上了。
“我回去想过,你并没有证据证明你阿娘,是被村里人害的。并且我也问过村长,他从来不知道有你说的这种事。”
“其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怎么会这样凶残害人呢?”
“我知道,村里的人平时嘴不好,喜欢胡说,有些粗鄙言语,可我觉得,这也不是你诬陷他们的理由。”
“你说的那些事,如果真发生,我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