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1 / 2)

夜晚水汽中揉碎了一点馥郁的香味,那味道较之檀香轻薄,较之龙脑苦涩,夹墙之下的阴影里,霍仙鸣眼神如锥,直盯得他血脉发冷,额头连同脊背都泛起细汗。

白净如荑的手扣上他的脖子,缓缓发力,声音却依旧温和悦耳,“你对他用了多少苏合香?交出来。”

何询尚可说话,他边从袖口递出一只小巧的锦盒,边颤声道,“统共三两,散在尚书府所有烛台内。”

霍仙鸣双眸忽而有些轻松的神色,他抬手将何询甩到一边,把玩着那只锦盒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擅作主张?姬云崖若是死了,你又要拿什么赔我?”

何询被掐的面色涨红,伏在砖巷上,不敢抬头去看那张邪气肆意的脸,咳嗽道,“属下知错......但.....姬府的确有变数。”

霍仙鸣鼻子里轻哼一声,似在嘲弄,“他能有什么变数。”

“姬云崖,似乎在府中养了一个小倌。”何询像在邀功,急急道,“那人定有古怪!姬云崖三年之前便已经不随意让生人近身......今天他却带那个小倌去了靖婉夫人祠,还说了些不让他离开的话,而且那个小倌,曾在顾成业家宴上被韩王一眼相中。”

霍仙鸣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你是说韩王也对他有兴趣?”

何询俯首,似乎因自己探得让主上感兴趣的消息而振奋,他道,“对,听说是个极漂亮的人,住在京城的潺潺书院,可要去详查?”

霍仙鸣唇角轻轻弯起,望着窄巷中半轮明月道,“他喜欢就好,不必详查。”

何询不自觉有些失落,“主上是说......放任此人?”

霍仙鸣不满道,“怎么,你现在学会盘算我的心思了?”

何询死里逃生,即刻抱拳,“属下不敢。”

“你走吧。”霍仙鸣拿着那只锦盒往中书省处去,还不忘给何询补上最后一刀,他似笑非笑道,“以后别带苏合香了,多此一举,反而被姬云崖耍了个痛快。”

身后一阵劲风拂过,整个永巷陡然陷入一片诡秘的安静,他知道何询已然离去,兀自放缓了脚步。

怀中那一小盒香料还带着淡淡的体温,冷风中逸出消散不去的味道。

十二年前的碎叶城,几方兵马交接,一朝血染蒙隼旗,浓浓的赤色覆盖了这颗黄沙上的明珠。

一队人马自长安踏着飞沙而来,一路上,眼中是灼热的火光,焦黑的房梁,堆积成山的尸体,耳畔响彻的是妇孺濒死绝望的号叫。

韩王尚且年轻,郑王失德,庸庸诺诺多年的大唐太子在这时突然显出他的锋芒和雷霆手腕。

这队人马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墟前,披着大氅的东宫大监翻身下马,一张妖冶的脸沐着冷色的灯光,年纪虽不大,却已有阴寒露骨的气韵,他抬手屏退身后护军,独自一人走进充斥着烟尘的驻军府邸,银靴踩在焦脆的木头上,发出“噼啪”之声,像是蛰伏在黑夜中嚼骨的妖怪,恐吓着所有妄图靠近这里的人。

那晚的天似乎也和今日一样,无星,大风,一轮残月悲悯地看着被付之一炬的秦宅和两条街之外酒肆中胡姬节奏十足的羯鼓声。

万物成灰,无一活口。

在确认这一点后,他叹了口气,拉上风罩,心道太子此番招揽秦元真算是竹篮打水,竟恰巧碰上这副惨状。

正待离去之时,却被一只手揪住了衣角。

烧塌的木板下趴着一个看不出人形的东西,破破烂烂犹如一团搅碎的棉絮,只有棉絮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带着微弱的光泽,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那只手虚浮无力,却死死抓住他的衣角,鼻间气若游丝。

他笑着看这团棉絮,仿佛他身后是万丈悬崖,只有自己这根枯藤能保他一命。

“你不怕我是来杀你的?”他好奇地在棉絮身旁蹲下。

那团棉絮动了动,的嗓子早被飞灰熏哑,无法答话,只会缓缓摇头。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勾魂的眼映着火光,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是谁烧了秦府?”

没有人样的棉絮抬起头,灰蓝的瞳孔皱缩,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场景,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身上本就残破不堪的木架眼看就要轰然倒塌,他突然鬼迷心窍一般抬手将棉絮抽了出来。

“轰隆”一声,那些碎木架崩塌殆尽,已经被他单手抱在怀中的小孩像是受惊的猫儿一样颤抖,身上的血迹和焦黑的炭灰染脏了他的湘色长袍,他有些无奈地低头去掸,怀中的猫儿对上他的眼睛,骤然瑟缩了一下,突然咬着牙,静静地点了点头。

大历三年,十八岁的霍公公居然大发善心,在唐蕃之乱中的碎叶城捞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孩子。

这个孩子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像是沙漠里最清澈的湖泊。

唐陷安史之乱的时日里,边塞也是伺机蠢蠢欲动,等长安平定,吐蕃军也已攻占了安西四镇,第一件事就是灭了都护将军秦元真府,一家老小二十二口,全部葬在了西域似刀的风沙里。

副将朱从弼上报朝廷,称秦元真乃吐蕃细作,与番人生儿育女,通敌叛国之后被吐蕃军弃之如敝履,而朱从弼助平吐蕃有功,含远殿上,代宗御批嘉赏,冠盖满京。

长安,敦化坊。

梅花盛开的时节,院中一壶热茶外加几册书卷,世道不平,这里似乎也不平。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一戒尺打了下来,陈老儒胡子摊在藤椅上,气得胡子乱颤,粉雕玉琢的孩子咬着牙,挂着哭完后的鼻涕,一言不发地挨着。

“犬子愚钝,劳烦先生教养。”梅花小院的门边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满树梅花中笑得温和,“云崖,是不是又惹先生生气了。”

姬云崖本来垂着脑袋,一副要杀要刮悉听尊便的从容,听到这声,一双墨瞳霎时笑开了花。

陈老儒是敦化坊出了名的老古板,年轻时是姑苏有名的大儒生,仗着自己一身学问,脾气极差,见谁都没有好脸色,不开私塾,不受贿赂,只教自己瞧得上的学生。

这位姬先生是走沙的西域客商,虽然长得实在不像个当爹的年纪,但身上那股子奸商的味道说他三十都不为过,少时客居于阗,娶了个胡姬,还生了个孩子,奈何胡姬无福,孩子八岁时就一场大病魂归天,姬先生痛心疾首之下,带着孩子回了长安。

他本瞧不上这个畏畏缩缩又有些虚弱的小娃娃,十岁瘦的像七八岁的模样,但他居然写的一手好字,且诗书策论过目不忘,是他经手的百余学生中难得的可造之才。

陈老儒见他手上又是大包小包的药材,晃着藤椅,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破落商人,整天钻在钱眼儿里,孩子就这么交给胡人带着?现在好了,读个经史都跟念经似的,怎么考学?哑巴状元?”

姬云崖不满地哼了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鼻涕。

“先生说笑。”姬先生轻笑一声,他长着一张让人无法生气的脸,温和地给陈老儒奉上一盒墨锭,“这是今年临安新产的墨锭,以此写字有吴山草木香,犬子承蒙先生关照,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陈老儒虽迂,但不笨,讨厌商人的铜臭不代表讨厌商人送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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