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吟望着她看,等着她同那碟仙发问。但她却什么并没有问。
碟子在字盘上四处移动,越来越快。岑吟望着字盘,渐渐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无数字迹在她眼前掠过,耳边传来一阵阵言语之声。焚香,烧纸,八卦,招魂铃,茫茫之处,万里无疆。
一片嘈杂声中,却听有一孩童在耳边念道:“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无余。于嗟乎,不承权舆!”
岑吟忽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了字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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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做酿酒生意,是从柳十爷祖父那一辈开始的。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到柳十爷这代时,因为经营不善,铺子关张,债台高筑。他与妻子两人东躲西藏,那些债主却穷追不舍,丝毫不让他们有一丝安生日子。
“几位爷,几位爷!再通融一下,求求你们!再通融一下!”
滂沱大雨之中,一伙穿着短褐的粗人正从一户破旧的铺子里往外搬东西。为首那人满脸的横肉,手中提着一大袋子绸缎布料,吆喝着兄弟们搬空。其余几人应着,拿桌椅的拿桌椅,取碗碟的取碗碟,零零总总,似乎除了廊柱,什么都没有留下。
雨水倾盆而下。一个穿得勉强还有些体面的男人急冲冲地跟在后面,苦苦哀求着他们不要搬光。虽说他那身衣服并不脏,但已经十分旧了,领口处还有一两块被遮住的补丁。
“我夫人怀孕了!她还病着!不能都搬走啊!几位爷好歹留床被子,求求你们了!”
“屁,你瞧瞧,还吃得起燕窝鹿茸,我看你有钱得紧!给我搬!”
“我夫人胎像不稳,那是我卖了家里的两把藤木椅子换来的,是救命的东西啊!欠的钱……欠的钱我一定还,求求您——”
啪地一声,那头人竟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那铺子门外的路十分坑洼,下着雨便全是积水。那人满身泥泞,也不敢起身,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几位爷!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搬!”那头人喝道,“敢借高利贷,就该知道不还钱是个什么下场!这次只是搬空你的东西,利钱再还不上,就砍你一只手一条腿来抵!”
他一脚踹开柳十爷,领着手下人大摇大摆地走了。柳十爷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呜咽着,用手抓着那满地污泥,发髻散乱着,落下几缕来湿漉漉地贴在额上。
雨越下越大,乌云中夹杂着电闪雷鸣,湮没了他的呜咽声。身后的铺子里走出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持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出门来寻夫君下落。
“老爷!老爷!”她冒雨赶来,也顾不得泥水,蹲下身将伞罩在那男人头顶,“老爷,我们回家,回家吧。”
“我后悔呀,我后悔,”柳十爷哽咽着,“我悔不该轻信旁人走偏门,更不该去借贷,如今放贷的人追到家里来了,都是些亡命之徒!我一人无谓死活,可我连累全家,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他说着,就扇起自己的脸来。柳夫人急忙抓住他的手,夫妻二人抱在一起泪流不止。
“有的饭吃,有的床睡,家还是家。”柳夫人劝慰道,“留着命,还有柴烧,若是命没了,就当真没了。”
她抱紧柳十爷,脸颊贴在他头上,紧紧地抿着嘴不哭出声来。
暴雨倾盆而下,却又渐渐如烟云一般散去。远处站着一个青衣坤道,寂静伫立,望着那眼前变幻莫测的景象沉寂无声。
云散之后,她面前出现了一条古道,一个男人披着蓑衣,穿着麻鞋,正拎着只鱼篓缓步走在那古道上。
那男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八字胡,一身衣物破破烂烂,活像个乞丐。岑吟认出了那是柳十爷,却与那后来白白胖胖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目光无神,嘴唇干裂,嘴里嘟嘟囔囔的,如失了神智一般不知在念叨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路过岑吟身边时,隐约听到了这么两句诗。他的鱼篓开着盖子,岑吟看了看,认出了那里面是什么,当即吃了一惊。
鱼篓里没有鱼,有的竟是满满一篓河豚子。乃是剧毒之物。
岑吟吸了口气:他莫非是想毒死自己和妻子……
她想去阻拦,却又心知这乃是过去之事。此事与她无关,不过旁观者罢了。
脚步一动,她想也不想便朝柳十爷走了过去,缓缓跟在他后面。
大约是身在幻境的缘故,两人的步伐都很快,仅一刹那便回到了家门前。还是那处破旧的铺子,上方歪歪斜斜地挂着酒铺的招牌,但似乎已许久无人登门了。
柳十爷却在铺子前停了下来。岑吟越过他的肩膀朝门口看去,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令她有些惊讶。
“萧无常?”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原来那酒铺外面正站着一个白衣男子,孤身一人,手持折扇,低着头徐徐摇动着。
那人并未理睬岑吟,却朝着柳十爷转过身来,收扇行礼。
他闭着眼,乍看上去似乎是个盲客,一副不能视物的模样。
“好香的酒啊。”他笑道。
柳十爷以为他是个瞎子,立刻放下鱼篓还礼。
“客人是迷路了吗?”他问,“是否要进去喝碗水?”
“不必了。”萧无常道,“我不食此间之物。只是闻到你这铺子里的酒香,实在有些馋,就在这里嗅一嗅。”
“客人说笑了。”柳十爷勉强笑道,“我这铺子,已三月不曾打酒了,如何还有——”
“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萧无常拿折扇一指,这时铺子里有人掀开帘子,一见外面有人便立刻迎了上来,笑意盈盈的打招呼。
“老爷怎么才回来,我饭都烧好了。”她挺着大肚子迎上前来,“哟,不知这位是?”
“我是个外乡人,刚送了人走,原是要家去。”萧无常笑道,“不想我走得慢了,又闻到这酒香,所以忍不住,就多停留了一阵……”
“哈哈哈,你这年轻人,怎么跟薄命郎君似的,闻到酒香就走不动了。”柳十爷忽然大笑起来,“你还是快回家去,小心薄命郎出门来抓你!”
萧无常哈哈大笑,柳夫人也忍俊不禁。三个人立在门外,皆笑个不停。
薄命郎君……岑吟心道这薄命郎之说,在自己幼时最为兴盛,而后才渐渐没落下来。看着柳夫人的模样,再推算柳傻子的年纪,想来这当大约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自己五岁,若猜得没错,此时年岁,当是家里出事前后,只是不知具体年月。
那白面郎的容貌却与现在一般无二。年月荏苒似乎对他全无影响可言。
而不远处,年轻些的柳十爷正打量着萧无常,一双眼睛上下微微动着。尽管他此时落魄,那生意人的精明相仍在,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大约已成了他们这类人的习惯。
“看这位先生气度,当是大家公子出身吧?”他笑道,“若是想喝酒,你倒是来对地方了。我还有几坛子窖藏,过了今日……也就无用了,不如送给你喝吧。”
“不敢不敢,我只是附庸风雅罢了。”萧无常急忙摆手,“无功不受禄,况且我也喝不得……给了我可惜了,不必如此。”
“冒昧问一句,公子这可是有眼疾?”
“是,幼时被猛兽所伤,已是个废人了。”
“不知公子家在何处?今年贵庚?”
“我是西武佛国之人。”萧无常道,“今年……一十六岁。”
“一十六岁?”柳十爷打趣道,“恕我直言,公子您可长得……急了些。”
三人又笑了起来。柳十爷将鱼篓一抖,请萧无常来屋里坐坐,一面让柳夫人去取些酒菜来。
柳夫人应声去了。柳十爷正请着萧无常朝铺子里走,刚迈进院子,就感觉有东西抵在了自己的鱼篓上。
低头看时,却见萧无常用折扇挡住了他,虽闭着眼,嘴角却微微带笑。
“这位老板,不知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这味道……似乎太腥了。”
柳十爷抿住了嘴。他紧紧地盯着萧无常看,过了一会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放在河边抓了些鱼。”他故作轻松道,“我夫人有了身子,炖些汤给她喝。”
“鱼?这倒是巧了。”萧无常道,“我家人要我回来时买些鱼,偏偏我给忘了,此时天色又将晚,不如这样,我出些钱,你将这娄鱼让给我如何?”
“这可不成!”柳十爷吓得脸色都变了,“这这这……这是给我夫人的,没有多余的分给你了!”
“老板,你行行好嘛。我一家老小都等着吃呢,我要是不带回去,只怕好一通埋怨。”
“得了吧,你才十六岁,哪来的一家老小。想吃鱼去集市里买去,再不济捉几条便是,打别人东西的主意算怎么回事。”
“老板你就让给我吧……”
“绝对不行——”
萧无常突然伸手去抓鱼篓,柳十爷一惊急忙阻止,两人拉扯之间,不小心打翻了鱼篓,里面的河豚子撒了一地。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萧无常心知自己闯了祸,急忙摸索着去捡。可惜他“看不见,”脚到处乱踩,把那河豚子踩了个稀烂。
柳十爷眼见着东西烂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瞎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萧无常愧疚叹道,“老板,实在对不住,这鱼我赔给您吧。”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来,从当中到处几块银子递给柳十爷。
但柳十爷哪里肯收,执意不要。这银子足有二十两,够他再打点些小生意,但他竟不为所动,说什么都不收。
“什么鱼要二十两一条,只怕是金鲤鱼了。就是一篓螃蟹也不过才几钱,”他对萧无常道,“你这富家公子,就莫打趣我们破落户了。”
岑吟暗道已是这般田地,他却不肯收了钱解燃眉之急,不知是此人性情端正,还是将死之心已决,不想拖累旁人了。
“即是破落户,焉知不能东山再起呢。”萧无常扯过他的手,将那银子放在他手里,“好歹夫人有孕在身,合该为子嗣稍作打算。”
柳十爷忽然泪流满面。他握紧萧无常的手,死死地咬着牙齿不肯出声,蜡黄的脸瘦得皮包骨头。
“敢问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他哑声问。
“我其实,是位江湖术士。”萧无常笑道,“路过你家铺子,闻到这酒香,觉得实在沁人心脾。望君好好经营,酒香不怕巷子深。”
他二人说着话,身形却又渐渐模糊起来。一阵浓雾袭来,罩在岑吟四周许久不散,一时竟不能视物。
岑吟拨开浓雾,穿过此处向前走去。才走几步,却见自己立在一处溪水边。离她不远之处,柳夫人挺着大肚子,正在在河边浣衣。那水冰冷刺骨,冻得她双手通红,颤抖不住。
她正搓洗着,忽然旁边路过一位衣衫褴褛的道人,蓬头垢面,上前问她要口吃的。
柳夫人大约是觉得他可怜,于是擦了擦手,拿过一个油纸包,取出馍来分给了他一个。那道人吃过之后,一边抹着嘴,一边开始说她是命中注定要大富大贵之人
柳夫人笑了,说我的确出身富贵之家,后来破落了,现在穷得揭不开锅,哪里还有富贵。
那道人说我教你个法子,不出三年必收复失地,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柳夫人只当他说疯话,就随口问他怎么做?那道人告诉她说,你先找一处乱坟岗子,把地推了,骨头都挖出来,一半装一百个坛子泡酒,一半磨碎了混在地基里,在上面建个铺子。这铺子的图样我画给你,原样照着建,一点不要错。
然后你再去弄一具童女尸,拿个大坛子供上,放在这铺子的一处地窖里。那些泡酒的骨头,泡之前先合着朱砂在松木火上过一遍,再烧些纸钱寿衣,包这些鬼不来闹你。
这话柳夫人不懂,岑吟却懂。朱砂困魂,松木焚鬼,这样做的目的是杀死这些鬼,使其变成聻。如此一半一半,便成了风水,做了积阴之地。
那道士对柳夫人说,如此来办,必财源广进。只是这样做,或许会祸及子孙,怕你不敢。
柳夫人半信半疑,问他能否化解?那人说能化,童女尸就是化解之物。这积阴地阴气太重,需要东西养阴,买了那物什泡在酒中,可滋养阴气,或许不会连累子孙。
他给了柳夫人一个拨浪鼓,说这东西你收好,能助你镇邪。
岑吟看到那拨浪鼓,骤然倒退了两步。她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那道士,仿佛要把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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