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仍是风雪夜,那人护着自己急行,持着长戟的手已滴出血来,顺着杆子落在雪地中。
背后之人没有再追。他转过头,冷冷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看。
“那就等着。”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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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扶桑之内有座七层塔楼,乃宫中匠人铸造,瑶台琼室,云窗雾阁,极为瑰丽。它是城中名景,亦是源氏私宅。
传闻中说,塔楼是东瀛皇子源今时为夫人兰漪公主所建,外设铜墙铁壁,内置精妙机关,既是壁垒,也是桃园。据说源公子甚至用了地缚灵看守塔楼,极尽所能护公主周全。
南国公主最喜欢第七层,立于窗边时,能看尽扶桑美景。春日来时,城外樱花盛放,秋日将近,满山红叶飘零。她常坐在窗边远望,话极少,却很爱笑。
扶桑郡的人都说,她笑起来十分甜美,唇红齿白,眼如弯月。养在宫中时,极受国君宠爱,百挑夫婿而不得,竟不忍嫁出,耽搁多年,仍不婚许。
源今时与她同样,亦是法皇钟爱之子。他生性温和,不喜权术,只爱阴阳道法,研习文韬武略。为他选夫人一概不要,求个清净解脱,不愿为人束缚。
两人就这样被耽搁下来,一拖就是数年。后来南国与扶桑边境不平,常有倭寇作乱,若出兵难免劳民伤财,无奈之下,只得想出这和亲之法,以求得安稳太平。
南国因只有兰漪公主适合,便强硬声明,要扶桑最好的公子。法皇无奈,只得递上了源今时名帖八字,唉声叹气,担忧公主性情,怕委屈了自己儿子。
源今时同兰漪心知自己是联姻,各自为政,皆有些心灰意冷。成婚地便在扶桑郡,迎娶那日,两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只互相执手,缓步而行,循着那些冗长繁杂的礼仪,冷眼旁观二国来使面和心不和的恭维奉承。
据说那时公主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源今时始终未做声。入了洞房,也不愿多待,只在席中喝酒,喝了整整一夜。
他喝得醉了,无意识间扯断了封印之锁,地缚灵作乱,险些冲撞了公主。源今时护着她时,不小心撞掉了她面上的珠玉帘,看清了她模样,觉得恍若天人。
若能与你厮守,做个无趣之人也罢。
源风烛便是在那塔楼里出生的。父母宠爱他,后又带他去了扶桑。小小年纪便往来两国之间,还在朝臣家养了几年。人情冷暖,善恶变换,他身在其中,纵然身份贵重,许多事仍是不能如愿。
还好有父母庇护,再多烦忧事,总会迎刃而解。
记忆中母亲很爱笑,笑起来眼睛是弯的,光是望着她的笑容,就能看很久很久。
母亲是何时开始不爱笑了?
好像是父亲亡故之后。
她最爱坐在塔楼第七层看窗外美景。父亲离去后她仍是常常坐在那里眺望,只是她不再笑了。
唯有看到自己来请安时,她才会笑上一笑。
母亲从来不哭。任何伤心事,她都不会以泪洗面,没有一丝哀怨之态。
她说,兰因絮果从头问,梦向楼心灯火归。
后来,母亲也不在了。这偌大的塔楼越来越沉寂,只有他守在这里,一日一日对着这些旧物怀念旧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源风烛自然难过,只是无法宣之于口,更无法与他人诉说。
从未得到和得而复失,究竟哪个更为痛苦,他也不得而知。
纵然苍穹有尽,郁结却无期。
“母亲,都说水满则溢,月满则缺。若我不羡长安,能否再得团圆?”
烛火上的纸罩子徐徐转动,画中贵女持扇掩面,寂静无声。
在那塔楼内,第五层中有间屋子,算是他一处书房,常在此处办公。繁杂的文书堆了满桌,他用笔蘸了墨水,在纸上慢慢描摹。
正翻着公文,隔房门外忽然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有一人快步赶来,跪在门外叩拜。
“郡守,青女画像已誊好了。随时可送往各城各郡。”那人道,“按少主所说,丝毫不差。”
“先不急。”源风烛慢慢道,“等她醒了,问问她的意思再说。”
“郡守,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源风烛瞥了他一眼,“直说。”
“我们擅作主张,誊了那张画像,是否失了礼数?若她不愿,岂非……”
“我是个贼,喜欢听人私房话。”源风烛批着文书,头也不抬,“她要寻她妹妹,费劲周折。我既能帮,为何不帮她一把。就算再怎么黄泉贵子,身份摆在那里,其他城官郡守也不敢忤逆。”
“那郡守为何又要再问她的意思?不如直接……发下去便是。”
“我高兴。”源风烛冷漠道,“再聒噪,打折了你的腿。”
“属下不敢。”
那人跪在地上,兢兢战战。源风烛将手一抬,要他下去了。
蓦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朝外面喊了一声。
“重阳。”
“属下在。”
守在门边的年轻人闻言立刻入内,等候吩咐。
“去贴公文,贴满整座扶桑郡。”源风烛道,“告诉百姓,太子失德,冤魂作祟,杀了郡中许多女子,如今已被再次镇压封印,不得超生。这些女子家人,派人好生安抚,多给些金银操办后事。”
物部重阳却没动。
“少主,真要如此?”
“是。”源风烛点头,“照我说的做吧。”
“可……那如何解释……同太子勾结之人?”
“再查。”源风烛道,“太子已被镇压,他自然会松一口气。只要他在郡中,早晚会露出破绽。”
“可城门已开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扶桑郡外面,全是厉鬼,正等着他跑呢。他既能同太子勾结,必然知道我用了什么手段等他入瓮。你且看吧。”
“是。”
重阳关门离开后,源风烛觉得累了,便丢下笔,懒散地坐着沉思。
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方棋盘,上面留着一局残棋,是他研究古棋谱时所下,已成死局,空置着做摆设。
这围棋虽然有趣,自己同自己下却是无趣。无人指点博弈,便看不出自己纰漏之处,久而久之,必故步自封,终成大患。
须得寻个对手。
“萧氏无常。”他忽然轻声道。
“你叫我家主子有何事?”门外一个清冷的少年声问。
他来得突然,就立在关闭的门扇外,冷冷地盯着房门看。
物部重阳的刀架在他脖子上,利刃抵着他咽喉不动。这少年来得快,他的刀也快,难说是谁先出手。
“郡守,无故叫我家少郎君名号,有何事?”那少年又问一次。
源风烛微微笑着,歪过头来支在手上,眼神幽暗地望着房门看。
“你家主子,会下围棋吗?”他问。
枕寒星开口,唇中冷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不会。”
“他会。”源风烛笃定道,“他藏拙藏得厉害。我一见他,就知他是六艺俱全之人。”
“围棋不在六艺之内。”
“这么说来,他的确六艺俱通了?”源风烛玩味笑道。
枕寒星一顿,突然意识到他在诈自己。
“我知先生心思太重,讲话喜欢试探布局,但大可不必如此。”他抱拳道,“我家主子,真的不会围棋。”
“他一定会。”源风烛平静道,“他不但会,应当还下得很好。”
“先生误会了,少郎君只会下五子棋。”
“哦,原来他会下五子棋?那太好了。”源风烛忽然欣喜道,“烦你请他过来,下几盘五子棋玩乐玩乐。”
枕寒星表情渐渐扭曲起来。他原想拒绝,熟料用力过猛,还是出卖了他家少郎君。
“完了……”他捂住脸痛不欲生,“我得去写封遗书表表身后事……要被炖汤了……”
物部重阳收回了刀,冷淡地望着他看,神色毫无同情之意。
“在少主面前,每个字都要注意。”他轻声道,“否则,会死。”
枕寒星煎熬地缓步回去报信。他绝望至极,心知恐怕活不过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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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