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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物语-长日将尽(2 / 2)

“哦?”源风烛笑了,“那敢问贵书童,字是什么?”

“寒星。”

“那更巧了。”

“怎么说?”萧无常问。

“我父亲的刀,名寒星。”

这可真是有缘。

源风烛示意枕寒星用刀一试。枕寒星望着萧无常看,见他点了头,才抿着嘴拿起了刀。

但那刀极长,很不好拿,不得已他只能站起来,握着那把如他一般高的太刀,想了半天,却不知该怎么用。

“这刀需要些巧功夫,腰上用力。”源风烛道,“我一般习惯将它放在背后,双手握刀把。这样甩刀也方便。”

枕寒星从善如流,立刻照办。他微扎马步,将刀斜着置在背后,双手从肩头处握紧刀把,借着腰劲蓄力,果然拿稳了那把太刀。

岑吟看着他,发觉那招式与源风烛同出一辙,只是生涩些,却分明是一个用刀的好手。

这小子是有天赋的。

“是个好苗子。”源风烛点头。

他说着,缓缓抬手,徐徐向后一指。手指方向乃是书架,上面立着两个人形,皆是女子模样,一红一金,一怒一笑。

“砍断它,试试。”他对枕寒星道。

那两个人形立在架子上,一动不动。一张怒容,一张笑脸,都朝着枕寒星看。

萧无常又点了点头。

于是枕寒星便盯住了那一对人形,红色的瞳孔凶光一闪,瞬间将太刀甩出,锋利刀气直朝人形而去,屋内当即响起了木头割裂之声。

一片寂静之后,两个人形还是不动,身后墙壁上却骤然出现了一道极长的刀痕,几乎要把塔楼斩断。

源风烛倒吸了一口气。

“当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他赞叹道,“只是……”

那两个人形并未断裂,仅在腹部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痕。

“你为什么不砍断它们?”源风烛问。

“觉得可惜。”枕寒星道。

“可惜?”

“这两个娃娃好好的,却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真的砍断了,实在可惜。”枕寒星看着那一对人形道,“我曾经……也是盘中之物,被当成物件对待,杀剐全在旁人手中。它们也一样,要我斩断这两个娃娃,我下不了手。”

那一对人偶仍是立在架子上,除了腹部的划痕外,毫发无损。

源风烛看了看它们,又看了看枕寒星。

“这把刀送你了。”他笑道。

“少主不可!”物部重阳重重磕头,“那是家主送您的东西!那是您的命!”

“命不会寄托在这些死物身上。”源风烛轻声道,“自然,我也不会现在就送。且等明日,生辰宴过后,你们再把刀提走。”

“少主!”

物部重阳跪在地上,磕头不动。寥若太夫却不做声,小林鹤子也一动不动,两个人皆无反应。

萧无常一直盯着他看。许久之后,忽然起手作揖,郑重谢过。

“那就却之不恭。”

他示意枕寒星将刀归还,待明日再取,随后便同岑吟一起告辞,欲离开书房。

走到门边时,萧无常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来朝向了源风烛。

“源郡守,你先前说,画押是人内心之映射?”

“是。”源风烛点头,“有何不妥吗?”

“倒没什么不妥。我只是忽然想起,那只蛹从我们每个人面前而过,皆显示出一物,映射我等内心。”萧无常道,“但是好像,唯独少了你。”

他话音落,屋内的武士,艺伎和花魁皆朝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那虫蛹还在地上,静置着毫无动静。岑吟转头看着它,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指,那栖息在她发冠上的红蜻蜓便缓缓飞起,直朝虫蛹而去。

它落在上面,钻进蛹里不见了踪影。

接着那蛹忽然滚动起来,一路转着,慢慢地来到源风烛面前,才终于停了下来。

屋内所有人都盯着那虫蛹看。过了片刻,蛹里忽然传出了喵呜一声。

蛹啪啦一声破开,里面竟现出一只袖珍小猫来。那小猫仅比拇指大些,毛茸茸一团,浑身上下金灿灿的,十分可爱。

源风烛看着那只小猫,没有表情,也没有动。甚至他嘴角都无一丝笑意。

“是狸奴啊。”萧无常道,“可为什么会是只猫?”

没有人回答他。屋内静悄悄的,只有那只袖珍小猫在地上打着滚。片刻后,复又化作一只红色蜻蜓朝岑吟飞来,仍是栖息在了她头冠上。

[是啊。]源风烛忽然用东瀛话道,[为什么是猫呢?]

房门被拉开,又再度关上。屋中仅剩下四个人,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源风烛沉默着,望着那碎裂的蛹壳,沉默如斯。

我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会是猫呢?

*********

岑吟又去了那间神社。

午后日光正好,不出去走走实在可惜。虽然她也不知为何要来此地,但就是……想来看一看。

萧无常陪着她一起来了。那红色蜻蜓飞舞在他们旁边,忽上忽下地盘旋。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不知何时形成的默契,好像看一看彼此,大约就能预判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但岑吟心里并不舒服。她想,大约是因为……天越来越冷的缘故吧。

而这日觐玉台神社居然开了。门外的血迹和诅咒字条皆已被清理,几个巫女清扫着参道,虽无人拜祭,却仍是耐心地打理着这座神社。

郊外的梅花全开了,皆是白梅,香气清淡好闻。萧无常欲折一枝送她,却被她拒绝了。

“好好的花,摘它做什么。”岑吟道,“让它开在这里吧。就一直开着。”

东瀛有俳句说,紫阳花重重开,少年万载不败。

此时没有紫阳花,却不知梅花能否也助这少年万载不败。

神社的钟声响起,似乎是有人在摇动绳索,听那铜钟响彻之音,涤荡心神。

岑吟经过鸟居,经过参道,经过神使雕像,也经过了那石灯笼。她在手水舍净了手,在拜殿拜过,又来到了那处赛钱箱旁。

听说枕寒星就是在这里进入了彼世,也是在这里见到了那花魁。

岑吟问萧无常讨了些硬币,丢入了奉纳箱中。随后她照着扶桑郡的习俗,拍了两下手,又去摇动上方悬着的铃绪,倾听那清脆响起的铃声。

心里却还是轻松不起来。

两个人在神社中慢慢地走着,经过正殿时,岑吟朝里面看了看,知道不能进去,便犹豫着,朝那水池走去。

水池已经结冰了。隐约可见里面的鲤鱼在其中游动,待春暖花开时,便会破冰而出。

“会下雪吗?”她问萧无常,“这里,会下雪吗?”

“会吧。”萧无常点头,“不过南国的雪很容易便消融,北国的雪才好看。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北国赏雪。”

“总会去上的。”岑吟道,“这样一路走下去,总会赶到北国。”

“也许到达北国之前,你就寻到妹妹了也说不定。”

“是啊。说不定。”

两人继续走着,绕过水池,来到了求签台。神社里的签台不止一处,他们选了一个僻静之地,前来求取签文。

岑吟想去摇签,可犹豫良久,却迟迟未动。萧无常看着她,想问问她怎么不去,却又没有作声。

神社的林中又传来了鸟儿的鸣叫声。岑吟转头看了看那片树林,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释。”

“嗯?”

“萧释,我不喜欢你的名字。”

“哦?”萧无常冲她一笑,“因为空而无形,得又复失。不能长久?”

“别拿我的话来堵我。”

“抱歉,是我的不是。”

“不单是你的名字。”岑吟又道,“我还不喜欢你薄命郎君的称号。”

“我也不喜欢。”萧无常笑道,“若能长生,谁谈薄命。”

“萧长生,死是什么感觉?”岑吟很直接地问。

萧无常渐渐收敛了笑容。

“我不知于别人而言如何。”他轻声道,“与我而言,有些痛苦。”

以至于从不愿去回想过去。

“我心里有一个猜测。”岑吟忽然对他说。

“我也许知道。”萧无常应道,“大约,我们是同一种猜测。”

“你觉得会吗?”岑吟问。

“你觉得会吗?”萧无常反问。

“我若是知道,就不问你了。”岑吟笑了笑。

“总会知道的。”萧无常说着,伸手勾起她一缕头发,送到鼻尖下轻嗅,“总会知道的。无论是别人,亦或是我。”

“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岑吟打量着他问。

萧无常放开她的发丝,说自己忘了。

“你骗人吧。”

“我骗你的多了。”萧无常哼了一声,“怎样,打我一拳头,让我涨涨记性?”

岑吟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却忍不住笑了。

还想再说什么时,却忽然看到远处的拜殿前似乎站着一个男人,好像正抱着手臂,也不参拜,而是仰头望着苍穹看。

她看着看着,觉得那男人有些熟悉,便扯了扯萧无常的袖子,要他同自己一起过去看看。

两旁风景向后隐去,却离那男人越来越近。走到近前时才发现居然是那个中年武士,胡子拉碴,仍是戴着斗笠,先前曾在观景楼中有一面之缘。

不,是两面。第一次见他是在竹取长街上。

岑吟朝他走近几步,忽然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只猫,正在一下一下顺着毛。

物部重阳曾说过他的名字,说他是源氏家臣,朝臣姓,后因不肯善待猫而被逐出了家门。

如今再见他,岑吟却觉得有些违和。

“敢问阁下,可是朝臣诹武?”她朝那人道。

那武士愣了一下,朝她转过头来。

“你认识我?”

“听人说起过。”岑吟道,“还听人说,你曾是源氏家臣。”

那人笑了两声,放下猫来让它跑了,自己则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沧桑的脸和显眼的月代头来。

“你还听说了什么?”他用带着东瀛腔的官话问。

“还听说,你是因为……猫,才被逐出源氏的。”

“三人成虎,谣言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此。”朝臣氏道,“我最是爱猫之人,从不伤害它们。”

“但你也的确不在源氏。源氏家臣,不会出现在小扶桑,还不许进入大扶桑城内。”岑吟道,“所以,能问问阁下到底是为何离开源氏吗?”

“要起风了。”朝臣氏答非所问。

岑吟沉默了片刻。

“起风了会如何?”

“会将烛火吹灭。”

朝臣氏说着,戴上了斗笠,转身慢慢离去。

“要起风了。”他喃喃道,“要起风了,起风了。”

起风了。

**********

“是要起了。”

“少主说什么?”

“今夜大约,是要起北风了。”源风烛道,“明日该下雪了。”

说这话时,他正坐在牛车里,出了扶桑郡,朝郊外赶去。

那车华丽平稳,车轮缓缓转着,载着车中人沿着官道慢慢行驶。

物部重阳骑着马跟在车外,寸步不离。

他知道少主要去什么地方。不过,他已很久没去了。

源风烛所牵挂的郊外之地,只有一处。他想见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车中人正闭目养神,车子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心知是到了,便睁开眼睛。重阳掀开帘子,请他从车上下来,又为他引了一段路。

随后他便退回车边,没有跟上。

在那密林之中,他想见之人已早早在此等他。那是个女人,很美丽的模样,穿着十二单,长发垂落在地上,正持着一把团扇,于凛冽寒风中掩住了自己的面容。

源风烛一见她,顿时笑逐颜开。他迎上去,朝那女子行礼。

“平家姐姐。”他笑道,“还在这里等我,实在辛苦。”

“你来得早了。”那樱女道,“往日都是生辰当天才来的。”

“明日大约来不了了。”源风烛低着头说,“所以今日早些来看你。”

平氏樱女望着他,垂下眼睛,似乎是淡淡地笑了。

“有什么话,就说吧。”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事要同我讲。”

“是。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源风烛抬起头道,“我要离开扶桑郡,回东瀛去了。”

“好。那,你一路平安。”

源风烛不做声了。

他望着那樱女看,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樱女也望着他看。许久之后,她缓缓放下扇子,露出了她那张美丽的面孔来。

[我知道的。]她对源风烛说,[我都知道的。]

源风烛点了点头。

[你会怪我吗?]他问,[怪我自作主张,擅自决定了前路。]

[大概,会吧。]

又或者不是大概,是一定会。

她说着,又持起团扇,挡住了脸。源风烛心知她是下了逐客令,便叹着气,再度作揖拜别。

他正转身朝牛车走时,那樱女忽然喊了他一声,要他停住脚步。

“源金翼。”她对那人道,“源金翼,你这样做,你母亲会伤心的。会很伤心的。”

源风烛背对着她,没有转头。

“她会伤心吗?”

早已不在人世之人,哪里会再为我伤心。

“你父亲也会伤心的。”

“我从没梦见过他。”源风烛道,“他早已忘了我。”

“我也会。”樱女道。

源风烛愣住了。

他立刻转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人。好像刚刚那女子只是幻影,并不曾出现在此处。

源风烛以为自己听错了,讪笑了一声,继续朝牛车走去。

[坚信君犹在此世,风霜艰险却空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多少人倾慕与你,可你却只沉湎于过去不得解脱。你究竟还要困守自己到何年何月?]

源风烛咬住了牙齿。他没有回头,仍是朝牛车走,亦不答一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声音又道,[源金翼,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你会伤了所有人的心。]

“那就这样吧。”源风烛道。

他忽然笑了。那张干净的脸,任何时候笑起来时都令人觉得如沐春风。

只要望不见深渊白骨,便哪里都是世外桃源。

又何必为世间事伤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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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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