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小子!是他传话说今日要过来!我还特意等着他!他都来了跑什么跑!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是……源郡守的车本来已经到府门外了,在下刚要迎接,物部氏却说他们少主睡着了,要我稍等片刻。我在旁边等了一会,忽然说他们家少主醒了,还以为要下车,结果竟然转了方向朝神社去了。]
[神社?]
平宗谱展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朝门外看。他眯起了眼睛。
[今日是这小子的生辰。]他对下人道,[据说他请了些人,今晚同去他府上讲百物语。我也在受邀之列。]
[那少爷可要去?]下人问。
[去啊,当然去。]平宗谱哼哼着道,[不过,这晚上就见面了,他大白天还到我这里做什么?]
[大约是送礼的人太多,郡守觉得烦便躲出去了?]
[谁知道呢。]
平宗谱拿开扇子,收拢起来握在掌心里。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自己衣上的家纹,乃是金翅扬羽蝶,绣在上面栩栩如生。
[这源小子,我看就应当生在平家。]他忽然不满道,[身为源氏,却以蝴蝶为使役,真是专走别人的路,反搞得我无路可走。]
甚至把我家纹的风头都给压下去了。
他在这边嫉妒腹诽,源风烛那里却只是打了个喷嚏。他觉得天是有些冷,早知道该多备些衣服来。
此时他正站在神社之内,欣赏着周围的景色。雪已经停了,有些落在松树枝头,衬得它如白头翁一般沧桑。神社里无人参拜,只有他站在求签台之前,默默地望着那台子犹豫是否要抽。
物部重阳恭敬地站在不远处,随时等着听他吩咐。
源风烛迟疑了半晌,还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终究是上前去求了一签。这签是他为自己所求,想占卜今夜,于自己之吉凶。
求签之前,他先循着南国风俗,掷筊问卜。可前两次皆出现了笑杯与怒茭,一为神明尚未决定吉凶,一为神明不认同,行事多有不顺。都需再掷。
掷筊需连出三个圣筊,才算是神明之诺。他已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可能否掷出已不明朗起来。
常言道事不过三。若第三次也未成,便不可再问了。
源风烛眉头微蹙,沉思了良久,还是掷出了筊。结果这一次居然很顺利,一连三个圣筊,神明允诺,给了他签文。
求出的签乃是第八十七签,大吉:凿石方逢玉,淘沙始见金。青霄终有路,只恐不坚心。
“青霄终有路……”源风烛喃喃念着,原以为必出凶签,十分意外,“这怎有可能?怎会是大吉?”
他十分不解,便再问一签,想求为何此签非凶,莫非有变故?
这次求出来的是第八十签,又是大吉:深山多养道,忠正帝王宣。凤遂鸾飞去,升高过九天。
此签意思是,有贵人相助之相。
源风烛看着看着,却忽然大笑起来。物部重阳极少看到少主这样笑,被吓了一跳,以为签文太差,把少主逼得疯了。
“重阳,走了。”那人却喊他道,“我们去平公子府上。”
源风烛说着,转过身欲走。
谁知这一回头,却赫然看到一个和尚站在他面前,来得十分突兀,根本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这的。
他被那和尚吓了一跳。重阳也丝毫没察觉这僧人到来,当即拔刀欲质问他是何用意,那和尚却将头一转,将一双蓝眼睛盯住了他。
“今夜要当心。”他对重阳轻声道。
物部重阳一看到他那双蓝色眼睛,就莫名有些发憷。那和尚又将头转向源风烛,他心中一惊,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了那僧人模样。
此人看上去极像个云游僧,虽穿着一身白色袈裟,可里衣内收腰,宽袍装箭袖,内中居然是武僧打扮。面相虽有慈悲相,但那双眼睛却异于凡夫,这还是源风烛第一次见到蓝瞳之人。
“见过大师。”他迟疑片刻,还是合十双手道,“不知大师,有何来意?”
“你身上有鬼气。”那蓝瞳僧人道。
“这是自然,毕竟我常出入阴邪地——”
“一直都有。”
源风烛眉头微挑,隐约之间,忽然对他有了些兴趣。
“那,大师有何见解?”他问。
“我只是觉得奇怪。”那僧人说着,将手伸向他胸口,像是在查看什么东西,“哦……原来那蝴蝶是你所有。”
源风烛暗自有高看了他一眼。他对这个人兴趣更浓了。
“大师,”他冲那人笑道,“今日是我生辰。我有心请人来我处讲百物语助兴,不知大师可有兴致?”
“百物语?”
“就是中原常说的,灵异之事。”
你会来的吧?他对那僧人道,在下以为,你对此事应当很有兴致。
不。你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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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稀里糊涂地邀请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和尚?”
平氏府邸的庭院廊下,平宗谱正一边吃着柿饼,一边皱眉瞪着源风烛看。
“讲鬼故事,自然是来路越诡异越好。”源风烛将一块云片糕放入口中,“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兄弟,你今日生辰,那是好日子,讲什么鬼故事!”
“你觉得不妥?”
“当然不妥!”
“我觉得还成。”
“成什么成!”平宗谱说着,看他还想拿糕饼吃,就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你自己家里没宴席吗!还要来拿我的!不准吃!”
“我就吃。你这么多果脯糕饼,一个人又吃不了,不如让给我做做善事。”
源风烛说着,也不理睬他,堂而皇之地取过一块栗子糕,张口咬了下去。
平宗谱阴森地盯着他看。
“我今日学到一个笑话。”他对源风烛道。
“什么笑话?”
“那就是……”平宗谱说着,用手挡住嘴靠近源风烛的耳朵,“咬字可以分开来看……”
源风烛一口糕梗在了喉咙里。
“住口!”他咳嗽着怒道,“非礼勿言!成何体统!”
“你这纯情男到底怎么回事!”平宗谱也怒了,“一点玩笑开不得!你这种人谁能与你做朋友!”
“寻常玩笑多少不能取笑?你怎么就总说这些有的没的!”
“好吧,好吧。”平宗谱叹息着,从身旁拿出一本书来,“罢了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诺,这是我最近寻到的一本好书,也算是流传千古。就作为生辰礼送你吧。”
“你的礼我早就收过了,何必还送。”源风烛接过书,见装订甚好,外封亦十分精致,“这是什么书?”
“这有道是礼多人不怪,油有多菜不坏。”平宗谱道,“拿去吧,别太跟我客气。”
源风烛翻过书来,见封面用金墨写着几个字:天地阴阳大乐赋。
“名字倒是有趣。”他说着,将书翻开来看,“写的是什么?”
“是古传秘法,阴阳术。”平宗谱吃着果干道,“可助你上天入地,纵横捭阖,看尽长安繁华,鲜衣怒马,争渡玉楼下。”
源风烛看清了那上面的文字,第一行便看到了“情所知,莫甚交接”七个字。
再往下看,什么铸男女之两体,范阴阳之二仪,什么观其男之性,既禀刚而立矩,还有女心忐忑,男意昏昏之类的字句,已经是看得他目瞪口呆,面容扭曲,牙齿都露了出来。
他一把将书摔在了平宗谱脸上,把他打得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少给我看这些东西!”源风烛火冒三丈,几乎要拔剑去砍他。
“天照大神哟!这小子疯了!”平宗谱坐起身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不就是一本书!”
“往后这种书,你自己留着看,不要往我面前送!”源风烛怒道,“我不喜欢!”
“什么不喜欢,有些人看着脸干净,实际上背地里喜欢玩大的。”平宗谱嘲讽他道,“我说兄弟,你这么矜持,别是那地方有问题……举不起来吧?”
源风烛一甩袖子,转身就走。平宗谱哈哈大笑,急忙上前把他拦下来,好说歹说请他回去上座。
“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听不得看不得也见不得这种事,所以大家才老爱拿这东西来编排你。”他苦口婆心劝道,“要我说,就卸了担子,好好找个女人成亲,养在你那塔楼里,我包你三个月,什么都好了。”
源风烛又站起身来朝正门走。平宗谱扯着他腰带把他拽回来坐着。可惜任凭他怎么说怎么劝,源风烛油盐不进,死活不肯听。
[你这臭小子硬气个什么劲!]平宗谱急道,[哪个男人二十八岁了还这样!你就非学你父亲宁缺毋滥是不是?你也不怕憋死你自己!]
[你不去想这件事你就没那么大欲望,为什么放着百家典籍不看非要看这东西?]
[你就不想吗?]平宗谱比划着问,[你午夜时挨得过去吗?]
[我有的是事情要忙,没有功夫想这个!]源风烛火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臭小子,你怎么跟个中原和尚似的?你是想出家是不是?]
[我告诉你,幕府看硬的不行,就想着让我沉湎酒色,慢慢消磨我。]源风烛指着他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别以为你能得逞。]
[我同你说的事,别总弄到幕府身上去!]
“好,那我们说些别的事。”源风烛坐下来,将衣摆一抖,伸手又拿过一块糕饼,“我问你,之前重阳有一日告假回家,可是来过你府里?”
“重阳?”平宗谱一愣,“怎么忽然提到重阳?”
“你只说有,还是没有。”源风烛吃着糕饼道。
“他或许来过,但是我可不知道。”平宗谱急忙说,“若他真来了,你也别怪他,也许是看上我院子里哪位姑娘也说不准。”
“哦,姑娘。”源风烛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忽然不再说话,平宗谱反而不敢多言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给他抓了把柄,搞得身败名裂。
“你……你多吃点。”他忽然转变了口风道,“多得很,随便吃。”
“真的?那好,我就拿走了。”源风烛点头,将他一整个点心盒子都拿了起来,“我得回去了。等再晚些你就过来,别爽约。”
“不敢,不敢。”
平宗谱目送着他离开,见他真的走了,才擦了擦头上的汗。
这混蛋小子,真是难伺候。他在心里怒骂道。
牛车离开平氏府邸时,天色已快到黄昏了。车轮悠悠转着,沿着石子路朝大扶桑而去,沿途没有再多做停留。
源风烛在车中闭目养神,手里拿着那个糕点盒,抿着嘴一言不发。
无人知道他到底在盘算着什么事。
而车子远去之后,平氏的正门前,一棵树下忽然探出一簇红红的果子来。果子下方衬着绿叶,摇摇摆摆,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一阵风起,那东西打了个哆嗦,慢慢探出身子来,竟是一株小小的人参,金灿灿的,正小心地朝牛车离开的方向张望。
随后它纵深跃起,朝土地里一跳,瞬间不见了。
而在大扶桑那七宝塔楼内,萧无常正独自在屋中看书。他那本源氏物语已经快要看完了。
这时外面一响,他抬起头来,只见枕寒星忽然拉开门,走到了屋中坐了下来。
“女冠怎么不在?”枕寒星四处看了看,觉得有些奇怪。
“她去泡汤泉了。”萧无常道,“塔楼东南处有热汤池,也属源氏私宅。方才那花魁热情似火地过来,请她去泡汤了。”
“那花魁是男人!”枕寒星一惊。
“自然是分开泡的。”萧无常挑眉,“你如果想去,也可以去。说不定,还能跟那花魁一起泡。”
枕寒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萧无常看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他问。
“有。”枕寒星点头,“少郎君怎么不去泡?”
“……我有那个必要吗?”萧无常反问。
“也对。”枕寒星小声道,“少郎君是天人……不用泡澡也遍体生香……”
“这么说就有点恶心了。你还是讲些别的吧。”
萧无常合上书,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来。他这样不留退路,枕寒星也不得不娓娓道来。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听所猜,都一五一十完本地告诉了他这位少郎君。
萧无常听罢,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他今夜要讲百物语,可知都邀请了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枕寒星摇头,“除了我见到的几个,别人都不知。”
“别人……”萧无常沉思道,“那就是没有别人。”
“少郎君?”
“这扶桑郡……是活的。”
萧无常说着,转了转手中的书。
“你去汤池宫外守着。一见君故出门,马上让她回我身边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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