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看到的,是三间低矮寒酸的瓦房。而他看到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偌大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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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为天的生意,比他们预想得还要兴隆多了。
这铺子才开张不久,几日前那场吃客会,早已让店铺在城中打响了名声。几人进去时,发觉四周客人满座,还有许多散客排着长队,当真是成了一条街最火的铺子。
更为有趣的是,进了门后,众人在那柜台后看到一个神龛,里面供着财神爷。而神龛之下,竟贴着枕寒星的画像,画得是他坐在桌前大吃烧鸡。
旁边还有几个字:新晋小食神。
“小食神。”萧无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那有你的画像。”
枕寒星神色冷漠,几乎面无表情。店里却有好几个客人认出了他,都在喊他小食神。店小二也识得他,忙不迭地去请那彪客出来,风风火火地来见大神。
那彪客正在后厨剁猪手,一听小食神来了,猪手也不剁了,把手一擦就冲出来迎接。看到是枕寒星,立刻喜眉笑眼,请他们去包厢坐。
“我看这下面人满了,怎么还有包厢?”岑吟问。
“我们这样的店,总得留出几个地方来,以备那些达官显贵来用饭。”彪客道,“自打这位少年吃赢了我那一顿,店里生意实在好得很。如今亲自来了,自然要去好地方吃饭。”
他将几个人引到了三楼一处清雅的包厢外,示意他们上座。
萧无常却抿住了嘴,像是有些不甚满意。一旁的九皇子看了看,也摇了摇头。
“看起来,今日合该是沾了这位小食神的光。”李崇玖说着,对枕寒星一笑,“不过今日我做东。我有些想去下面坐。”
“您是说大堂?可堂里五花八门,什么食客都有,哪里有包厢清静呢。”
“我待的地方,一向没人,孤独清静得太久了。”九皇子道,“好容易来集市上了,我要看人,看个够。”
他说着笑了起来,一口牙齿整齐雪白。老内监拼命扯他的袖子,生怕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我也想去大堂。”萧无常在一旁道,“老板,你能不能看在我们家小食神的份上,给我们个大堂的位置?”
彪客一脸疑惑,想是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放着好的不要,非要去那乱糟糟的地方。
“可以,可以。”他抓了抓脑门,“这样,我给您换一桌。”
那彪客去了楼下,四处看了看,刚好看到一桌子新来的客人还未上菜。他给那些人换了楼上的厢房,那群人喜不自胜,立刻收拾了东西上去了,半点都没有拖延。
于此同时,旁边一个桌子也空出来了。因此六个人便分作两桌,萧岑二人与皇子殿下同桌,其余三人则分到了另一桌上去。
“给他们上些荤的。别饿着你们供奉的小食神。”九皇子对那彪客道,“我们这桌来点素的。凡是你们店里有的,都上来。要纯素的。”
“我们这纯素的菜也有二十几盘呢,您吃得了吗?”
“吃得了。要吃不了,还有食神在呢。”
那彪客哈哈大笑,收了菜本回去了。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便端了上来,想来都是早已在罐子或蒸笼里备好的。
枕寒星那一桌几乎都是荤的,什么东坡肉,酱肘子,粉蒸肉,蒜蓉虾仁娃娃菜,瓦罐排骨汤,豆角炒肉,麻婆豆腐,烤鸭烧鸡,各样特色皆有。岑吟这一桌则全是素的,什么秋葵,白菜,包菜,笋汤,莴苣,茭白,都炒得清淡雅致,味道也颇为诱人。
这家的米饭是红米粗粮饭,岑吟最喜欢这种饭食。她端起碗来刚想夹菜,看到萧无常,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顿时就收敛了高兴的神色。
九皇子夹了一块茭白,沾了沾酱油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不住点头。他刚想劝萧无常吃菜,去发现他根本不动筷子。
“怎么了?”他问,“可是不合胃口?”
“合,合得很,我十分想吃。”萧无常盯着那些菜道,“但是我吃不得这些东西。会死。”
九皇子咽下一口菜,有些难以置信。
“先生是有什么病吗?”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呢。”萧无常笑道,“您应当早就看出了我并非凡人。”
“我只是看到你头上有佛光。”九皇子道,“大约知道你非我南国之人。剩下的,你不说我便不知。”
“总之我吃不得这些东西。”萧无常叹气,“无福享用了。你们慢慢吃,我作陪。”
他们这一桌还有得话聊,旁白一桌则鸦雀无声。那三个人一个比一个脸色冷,吃个东西像是在奉命行事一样,既不好看也不香。
还不如旁边一桌的西洋人吃得香。
那个西洋人狼吞虎咽的,不知道是饿了几天,吃得满嘴都是饭粒。他穿着一身贵族服饰,套着白衬衫和棕色马甲,腰上配着一把西洋剑。此人模样与中原人完全不同,长了一头短短的褐色卷发,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皮肤白得像荔枝。
这个小卷毛不会用筷子,只能抓着把勺子喝汤舀肉,吃得很费劲。岑吟多看了他几眼,忽然发现他就是那天和枕寒星一起比赛,吃到了很后面才下场的西洋小子。
只见这小卷毛吃得很香,整个桌子虽只有他一个人,旁白却放着两双碗筷,想来他同伴们当是已经吃好了离席了。岑吟瞥了下那两副,发现其中一个摆放得有些凌乱,碗中也有菜叶米粒。另一副却摆得整整齐齐,且碗中干干净净,筷子也搁在筷枕上,显然是极有条理之人。
但俗话说食不言,寝不语,岑吟想着看人家有些无礼,便收回了目光。两桌人默默地吃完了饭菜,都放下了筷子,唯有九皇子一人还在吃,显然并没有吃饱。
他吃空了自己的一碗饭,看到萧无常那碗还没动,便朝他抛了个媚眼,示意他送给自己。
萧无常打了个寒颤,将碗推给了他。
“殿下慢慢吃,别噎着。”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打嗝声。众人转头一看,发现那个小卷毛终于吃完了,正在拿帕子擦嘴,显然很是满意。
“啊!真耗池!”他一开口,就是一串西洋味儿,“老班!多少钱?”
店小二前来给他结账。那小卷毛那处一叠银票,十分费力地在里面找着,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窝看不懂尼们的文字!”他持着那一股西洋中原话道,“这个是多少钱?那个是多少钱?啊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啊窝看到了,这个是四十两……”
“那个是十两。”店小二哭笑不得,“客官,我们这的钱监没有发四十两的面额。”
“尼管他!尼拿去!”小卷毛说着,直接塞给他一张十两,“够不够!”
“够了够了!客官您这给多了,我去给您找钱啊。”
店小二摇着头去找掌柜的。那小卷毛将银票放回口袋,拍了拍衣服,将头一抬,忽然就看到了枕寒星。
“啊!尼尼尼!”他特别激动,“窝记得尼!尼叫那个!那个!那个——朕还行!”
九皇子差点把一口汤喷出去。
岑吟也扶住了额头。朕还行?不,朕觉得不太行。
谁知那个小卷毛竟然还走过来了。他拍了拍枕寒星的肩膀,也认出了萧无常和岑吟,直接来到了他们桌子旁。
好巧不巧,就站在九皇子边上。
“这位工资,让一让窝坐下耗吗?”小卷毛礼貌地问,“尼们都是盆友吗?”
九皇子正咬着一只秋葵,转头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旁白的老内监拍桌而起,几乎怒发冲冠。
“无礼之人!”他尖声叫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好好好,我让我让。”九皇子慌忙示意老内监住口,自己则捧着碗朝旁边挪了一下,“你坐你坐。我们都是朋友。”
“谢谢尼!”
“不用谢不用谢,谢谢沼泽就行,不用谢泥。”
“耗。”
小卷毛高兴地点头,他将双手交叉,忽然认真地将头转向萧无常。
他说了句话,把萧无常吓得差点站起来。
“其实,窝注意尼很久了。”小卷毛认真道。
萧无常看了看岑吟,又看了看他,连连摇头。
“那你能换个人注意吗!我不太行!”
“尼行的。”小卷毛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把他拍得一个激灵,“尼眼睛有饼!一定是从前做过许多鹅事!”
“我眼睛没有饼,我也没有做过鹅事。”萧无常勉强笑道,“泥误会了。”
“窝知道有个办法!能治好尼的眼睛!”小卷毛激动道。
“……什么办法?”
“你洗脚吗?”小卷毛问。
岑吟惊讶地捂住了嘴,一旁桌子上的几个人也都转头看着他,九皇子咬着一截竹笋都忘了吃。
“我……我什么?”萧无常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洗脚吗?”小卷毛认真地问。
“我……我……我不洗。”
老内监听了,难以掩饰地露出了厌弃的神情。
“洗脚吧,”小卷毛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洗脚,可以洗涤你的罪孽!”
“……这么容易的?”萧无常瞪他,“洗脚就行了?”
“是的!”
“别了,我真不用。”萧无常抽回自己的手臂,“我这种人,有神通,不用洗脚。”
“妹关系,尼相信窝,和窝一起,潜心洗脚吧!”小卷毛对他道。
“……我真的不用洗。”
“洗了脚!尼可以获得长久的生命!”
“我不洗脚,我也一样有长久的生命。”萧无常揉着太阳穴道,“咱们好好吃饭,能不提洗脚吗?”
“尼就洗吧!”小卷毛急了,“洗一下试试!”
“我不洗!”萧无常火了,啪地一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你再跟我啰嗦,我让你去给别人洗脚!”
小卷毛还要说什么,忽然间,众人听见食为天外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随即轰隆一声,一个穿着狼裘的胡人被一脚踹进了大堂,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
当时那群食客就吓尿了,纷纷夺门而出,跑了一半还多。店小二拦都拦不住。
萧无常感觉手下桌子在嗡嗡作响。他将手一拍,瞬间稳住了桌子。但他身边那个小卷毛却变了脸色,也不要他洗脚了,站起来朝外面跑了出去。
岑吟听到外面传来几句西洋话,她听不懂。但萧无常却朝外面张望着,显然是听懂了。
“好凶的杀气……”他喃喃道,“君故,出去看看。”
九皇子见他们出去,想了想,便也放下碗筷一起去看。几人刚出食为天,就听扑通一声,只见又一个胡人被丢了过来,正趴在他们脚下,也是一身血迹。
老内监担心九皇子安慰,欲上前保护他,却被祸殃拦住,示意他有自己在,殿下无事。
九皇子则蹲下身来,将那胡人翻过身,发现还活着,但却伤得不轻。
“还真是下了重手啊。”岑吟没有细看,只是想知道是何人在此地行凶,“险些就杀人了。”
九皇子望着那人看,半晌之后,忽然伸出两根指头去探那人的脉搏。
“……不太对劲,”他阴森道,“这人……喉咙里有东西。”
正说话间,那人忽然双目圆睁,猛地张开了口。从他嘴中竟吐出一条黑蛇,张口直扑九皇子脖颈而去。
老内监吓得大叫,祸殃立即拔刀。岑吟与萧无常都有了动作,然而却见李崇玖将手一抬,几乎是瞬间就将那蛇七寸夹住,转头冷冷地盯着它看。
“我不喜欢暗箭伤人。”他嘶哑道,“无论好坏。”
砰地一声,他竟捏爆了那条小蛇,猛地甩在了地上。
而就在不远处,此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声音十分缓慢,像是在拖着什么重物,一点点缓步而来。
岑吟朝那声响处望去,发觉似乎有一个瘦高的男人朝这边走来。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踩着黑靴子,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正一步一步地靠近。
一直到停在食为天门前。
“愿神能……庇护你们的灵魂。”来人轻声道。
他声音很低,十分干净,转过头来时,一双碧绿色的眼睛剔透如翡翠。
岑吟发觉那居然也是一个西洋人,穿着一身神父的长袍,胸前挂着一柄银色的十字架。那人皮肤很白,鼻梁极高,眼窝深陷,梳着一头金色的寸发,样貌非常英俊,就像大秦国进贡卷轴上绘制的神祇。
在他手里抓着的,是一个胡人,被他紧紧地捏着头颅,拖在地上带来此处。
而先前那个小卷毛就在他旁边,不断地用异国话跟他说着什么,他却置若罔闻。
岑吟注意到,这金发碧眼的西洋人虽然很英俊,却冷若冰霜,显然从来不笑。蓦地他张开手,丢下了那个胡人,接着徐徐朝着正门转过身来。
——与萧无常打了个照面。
那人绿色的眼睛盯着萧无常那双鬼眼看,片刻后,微微眯了起来。
“妖魔。”
那人喃喃说着,语调却标准而清晰,透着一股莫名的杀气。
萧无常没有作声。他的手指微微握成了拳头。
那西洋人却朝他走来,一步一步,仍是十分缓慢。他额头上受了伤,鲜血流下来,染红了他左半张脸。
随后他站到了萧无常面前。
岑吟暗道这人好高,竟比萧无常还高一截,眼睛向下瞟,冷冷地看着萧无常。
忽然他伸出一只手,啪地一声,拍在了萧无常的右肩上。
“让开。”那西洋人森冷道,“你很碍事。”
言毕,他撞开萧无常,擦过他的肩膀进到店铺里去了。
萧无常沉默了良久。他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
“没事吧?”岑吟问,“他……”
“很重的血腥气。”萧无常道,“那小子杀过很多妖邪恶鬼。不过……”
这声不过,引得九皇子也回头去看。他动了动耳朵,显然是洗耳恭听。
“不过,”萧无常微微摇头,“那个人,听不见声音。”
是无听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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