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一场比试会成如此局势。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齐曜对上颜舜华的断念剑,必定撑不过三招,谁料他如有神助,不仅与颜舜华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隐隐占据上风。台上两人身影如流云般瞬息万变,剑风带起的呼啸声令人耳膜生疼,触目所及,唯见寒光闪动,如夏夜的银河星辰。
云无心在台下看着,不由得为颜舜华捏了把汗。倏而双剑相撞,迸发的光芒恍若火树银花,错身而过的瞬间,齐曜手腕微抖,青冥剑的剑尖吞吐出耀目的光华,径自刺向颜舜华!
面对齐曜猝不及防的袭击,颜舜华眼里闪过一丝冷光,断念剑划出薄薄的半圆挡在身前,只听得叮、叮、叮、叮数声,交击过四次以后,颜舜华足尖一点地借力跃起,随后长剑回挽,断念剑犹如闪电穿梭过云层,以雷霆万钧的力道向着齐曜斩去!
几乎所有人都为颜舜华这一精彩的还击而惊叹,比武台正前方的主位上,一直端坐的颜如卿轻轻阖了一下手中茶盏的瓷盖,浅酌一口后微微皱眉,对身旁的下人道:“茶水有些凉了,拿下去换掉。”
就在下人忙不迭地应声去添茶倒水的时候,耀目的剑光里,齐曜仓惶后退。眼看他即将落败,断念剑忽地从颜舜华那里脱手飞出,颜舜华一个踉跄,捂住胸口半跪在地,剧烈地喘着气,脸色发白。瞧见这一幕,众人惊骇之下,竟忘了说话。好不容易有人反应过来,正要嚷嚷出声,颜如卿疾步走到台中央,呵斥台下站着的小厮:“公子的心疾犯了,还不赶快扶他下去休息?!”
旋即他又转身看向台下一干人等,略带歉意地道:“犬子身体抱恙,这场比赛,我宣布齐三公子获胜。”
听到他这一席话,众派掌门长老与达官显贵虽有些诧异,但结果却也在情理之中,因此私底下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便没再说什么。见外孙赢了比赛,兵部尚书王怀化捋着胡须,向颜庄主微一颔首,站起身,轻轻拊了几下掌,以示对外孙的庆贺。
在王怀化的带领下,会客厅里掌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虽没有十分热烈,却也足以令台上的齐曜喜形于色,仿佛多年来被人看轻的自己,终于在今天好好得了次扬眉吐气的机会。因此金丝檀木架上颜舜华的象牙牌一被撤去,他便奔下台,到齐王氏身边,道:
“母亲,我赢了。”
听见儿子的话,齐王氏虽满心欢喜,面上却也要维持世家那种矜持而又高雅的神色,然而笑意终究是遮掩不住,在唇角旁荡漾出了一个轻巧的弧度,微微一点头,道:“往后的比赛还多着,如此经不起赏识,何必让人看了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她特意向一旁坐着的几个齐家长老扫了几个眼风,几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人依旧端正地坐着,然而看向齐曜的眼神,仿佛也多了几许赞赏之色。
正中的比武台上,写着齐曜名字的象牙牌明晃晃地挂着,厅顶悬挂的巨型九盏枝型吊灯的火苗偶有晃动,摇曳的暖黄灯火下,象牙牌的边缘流转出莹润的光泽,时隐时现。然而那光泽落在云无心的眼里,便成了比针尖还锐利,令人刺痛的存在,她咬了咬唇,顾不得身旁教养嬷嬷的眼色,提起长长的宫装,穿过一众世家贵妇与小姐,跟在搀扶颜舜华的小厮身后也出了会客厅。
一路穿过浓重的树影,跟着他们来到镜花小筑,梨花开得如银似雪,微风吹来,飘飘洒洒,如诗文里百转千回的词句,不识愁滋味的清艳。从前云无心是很欣赏这一美景的,若是兴起,还会身着霓裳羽衣,和着颜舜华的琴音,在花雨里轻舞一场。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失了一切心情,只是匆匆踏过遍地洁白的花瓣,进了颜舜华平日休憩的起居室。
小厮有条不紊地扶颜舜华在床上躺下,熟稔地取出檀木箱箧里装着的药盒,端水送他服下药丸,做完这一切,便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房间,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等小厮出了房门,云无心默默坐在床边,凝视着颜舜华黯淡无光的面容。床上的人黑鸦般的睫羽安静地闭合着,线条优美的唇即便失了血色,也优美得如同工笔圣手细细描摹的一幅画。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美玉般的人,上天既已给予了他世间最好的一切,为何又要夺走对寻常百姓而言,最为平淡不过,却又最为至关重要的健康呢?
云无心记得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时她五岁,跟着母亲嘉柔长公主去皇宫向太后请安,在瑶华池旁看见了八岁的颜舜华,彼时还是初秋,最是暖和不过,对方却拥着厚厚的狐裘,愈发衬得那张清绝脱俗的脸,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她躲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他,他却趁大人不注意,向她眨眼,并无声地向自己比了个口型。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一身橙黄色的繁琐长裙,活脱脱像个珠圆玉润的小橙子。
十岁的时候,颜庄主听从御医建议,将颜舜华送到了气候温暖宜人的玉清观调养身体,两人一起习武练剑。虽是共同的老师教导,但习武的是颜舜华,练剑的也还是颜舜华,云无心最爱的就是在他认真练习的时候,给他整出各种各样的恶作剧。颜舜华也不甘示弱,小橙子的绰号一叫就是整整三年。
再后来,颜舜华身体好转,回到试剑山庄,等到两人重新见面,已经是两年以后。面对试剑山庄的提亲,纵然母亲不太情愿,但云家的老家主还是力排众议,作主给两人定下了婚事。定亲的那日,恰逢元宵,他带她去看花灯,帝都满城辉煌的灯火里,他郑重地承诺此生只娶她一人。
然而之后的时光,颜舜华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自娘胎里带来的心疾,始终像一团阴云,笼罩在两人的婚事上,加上试剑山庄的庄主历来短寿的传闻,母亲一直迟疑不决,始终不肯下定决心,与帝都云家,还有承剑山庄一起正式商议婚事。若非如此,她不至于拖到十九岁,都未能嫁给他。
《南荒往事书》里的廖皇后与翌.太.祖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后却落得兰因絮果的结局。云无心曾私下将自己与廖皇后比较,但真要说起来,嫁给颜舜华,她也并非全然不情愿,最起码十五岁那年,满城灯火如梦似幻,盏盏花灯下,公子如玉,从他口中听到那句承诺的时候,她是真真实实……欢喜的。
云无心独自回忆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不知不觉间,窗户里的一角天色渐渐从明亮转为黯淡,染上胭脂血色般的红。重重锦裘之间,响起一声轻微的咳嗽,云无心转过脸,正对上颜舜华一双清朗的眼睛。看到她在,他支起半个身体,语气仍有一些虚弱,问:“怎么跟过来了?不怕教养嬷嬷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