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红色警戒灯在雨林深处不断闪烁。
沿途路灯外力原因熄灭, 放眼望去,除了视野中心的冷冽红光,到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半日狂风暴雨席卷, 极度潮湿的雨气一夜之间难以挥散,积蓄氤氲成浓重湿气, 雨雾缭绕,层层障蔽, 能见度十分低。
红光处就是下午爆炸的发生点。
姜昀祺混在人群中, 站在已经被封锁的路口, 昏昧不清的光线映照在他脸上, 蓝眸沉静冷凝,眼眶却微微发红。
面前拉起了两条荧黄警戒带, 身后不远处, 镇上临时派来维持秩序的片警倚着警车懒散四顾,对前前后后跑来看热闹的镇民不是很在意, 肩头对讲机里依稀传来前方爆炸点的模糊语声。
姜昀祺置身其中, 如同置身在一个真空瓶里,长夜纷杂,一切在耳边忽远忽近,唯一清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
大致辨别方向, 姜昀祺发现爆炸地点离小渠河道很近。
先前在宋雪滢的话里,他知道裴辙去了爆炸点, 但现在通往爆炸点的大路已经封闭,如果要去找人......
姜昀祺回头,警车前灯在漆黑朦胧的暗夜里劈开两道雪亮光柱, 一路纵深, 浸没在一侧丛林深处。
其实还有条路。
直接通往小渠河道, 耗时更短,但是条蜿蜒曲折、树丛茂密的林路,如果没有足够经验,没有足够储备,极容易迷失,走上一天都走不出来。
但他走过无数次。
整个遂浒地域在他面对那束血腥红光的时候就已经纤毫毕现地展现在脑海。
姜昀祺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沿途经历的所有拐口——过去的九年在这时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姜昀祺踩在遂浒的土地上,仿佛手心就握着张扑克牌。
自从亲眼目睹奥仔死亡,所有记忆伴随遂浒大爆炸的一声巨响全部浮出水面,姜昀祺觉得,从那时起自己手心就一直握着一张无形的扑克牌。
它带来幻觉,带来恐惧,带来深渊里的一切。
可是,就在此刻,姜昀祺忽然庆幸他在深渊待得足够久,久到他闭眼就能摸清深渊。
姜昀祺望着那束阴森红光,深吸口气,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奔进茫茫黑夜。
半人高的荆棘灌木、遮天蔽日的树冠,清冷月光在云层后幽灵似的浮游,透过重重雨雾,最终映照下来时却被交叉覆盖的枝叶剪碎揉散,眼前只剩一片惨淡浑浊。
临近八月酷暑,持续的暴雨使得气温有些低。蚊虫的鸣叫却猖狂至极。姜昀祺一路奔跑,这些叫声跟在身后,形影不离,好像一直就跟着他,如同记忆最深处的梦魇,纠缠不清。
先到达小渠河道,再绕去爆炸点找裴辙是姜昀祺的路线,但是他不知道老营房就部署在小渠河道。
于是,当他气喘吁吁跑到小渠河道时,隔着茂盛葱郁的灌木丛,发现这里井然有序,灯火通明。记忆里的断壁残垣、满地汽油焦污通通不见,标准规格的暗绿营房密集驻扎,巡逻军士持枪戒严,军靴踩在湿透的枝叶上,发出整齐有规律的咔嚓声。
似曾相识。
侧前方,数十辆军用越野齐齐打着强劲雪亮的车前灯,码在连排营房前,严肃整饬。
姜昀祺一眼就看见了裴辙。
披着件军大衣,身躯高大,背朝车前灯,耀眼白光抵在他的肩头,不能撼动分毫。
狂喜一瞬间淹没脑海,姜昀祺张口就要叫人。
下一秒,面容冷峻的裴辙朝一队驻扎军士快速打了个手势,利落果断,领队立即侧转身,带部下去往裴辙指示的地方。
猝然间,现实与幻觉交错,如同闪电刺入——姜昀祺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
钱雲在裴辙身后和开车的驾驶员商量完路线,转过身找到裴辙:“当年建造营房的所有线索都记录了,一小时后装车。不走大路,送宋岐归回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大路也塌了小段,电线全炸了,不好走。就走您来时的路吧,当地人也知道,我们跟他们走。”
裴辙盯着远处黑黢黢的灌木丛,心底忽然有种异样感觉,闻言颔首,没说什么。
钱雲面色沉重,也跟着裴辙朝前注目,低声:“那两个跳车的还在抓。这里太大了,没有向导不行。”
撤出遂浒这几年,虽说也有不定时的巡逻检察,但深入了解每条小道的去向来路,不是容易事。
裴辙知道他这次回去有场硬仗,提醒:“营房建造只是当年收尾工作中的一个小项目,过手文件多,涉及人员杂,你仔细点。”
钱雲点头,语气慎重:“我知道。”
没一会,小雨又滴滴答答起来,落在金属车顶,声音有些大。
钱雲抬头看了看,树冠繁密,云层阴郁厚重,头顶一丝光也没有。
“您到那会我真没想到,本来不想麻烦您的......宋岐归那个家伙,到头来还是让您跑一趟。”
裴辙没说什么,依旧盯着不远处漆黑的灌木丛。
“......您回去喝点感冒药吧?来的时候雨太大了,路也不好,这里七拐八拐的,一不小心......宋岐归也真是。”钱雲对裴辙无比尊敬,这个时候兀自带着几分自责说着。
裴辙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抬手拨电话。
钱雲看到:“距离太远了,信号不好,很难——”
裴辙压下心底不安,转头对钱雲说:“我先回去。”
钱雲愣住:“不、不行吧——裴长官,您来那会天还没黑,看得清路。这会天都黑了,雨估计要下大,现在回去不安全,跟我们一起——”
忽然,手机响了一下,裴辙立即接起。
颠簸的电流刺啦刺啦,那边只说了半句话,裴辙脸色瞬间就变了,从肩胛到脊柱如遭电击般凝固。
紧接着,电话那头又说了句,裴辙没说话,胸膛几下剧烈起伏,像是有什么猛地朝他心口狠狠袭来,下颌线条顿时紧绷到极点,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凸起,五指僵硬,整个人气息骤沉。
钱雲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裴辙,吓得一句话不敢说。
很快,裴辙闭眼掐了电话,神色压抑到极点。
周遭一切如常,气氛却可怖森冷。
钱雲盯着裴辙,张了张,刚要措辞,就见裴辙抬眼,眼底有血丝,一字一句道:“留一队人给我,我要找——”
“咔哒。”
雨声有节奏,夹杂在里面的微小动静,如同小动物慌里慌张窜过,并不起眼。
裴辙却抬手极快地打了个噤声手势。
钱雲压根不敢动。
隔着一段距离,姜昀祺注视面容冷肃的裴辙朝他一步步走来,瞳孔霎时紧缩,心底漫溢出的恐惧陡地冲向天灵盖,姜昀祺忍不住吭哧吭哧用力呼吸,好像不这样呼吸他就要窒息在无底洞一样的害怕里——
可是,裴辙越来越近——
蓝眸几乎静止,呼吸猝停的下秒,姜昀祺转身没命一样跑了出去!
“昀祺——!”
电光火石的一瞬,那个奔起的人影再熟悉不过!
姜昀祺跌跌撞撞跑着,裴辙吼得他浑身发抖,姜昀祺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往前逃。
没有犹豫,裴辙紧紧追了出去。
钱雲呆立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裴辙消失得太快,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雨越下越大,姜昀祺开始咳嗽。
肺部火烧火燎,嗓子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姜昀祺一边跑一边咳,眼前雾蒙蒙的,疼痛带来的生理性泪水让他看不清路。
不知道过去多久,姜昀祺鼻腔充斥潮湿泥土和树叶青苔的斑驳气息,伴随一股似有若无、越来越近的烧焦味道。
他居然跑到了今天下午爆炸发生的地方。
刺眼的猩红色警戒灯在中心坑洼处一闪一闪,周围没有一个人,或者说,人刚走,泥泞地面有长长的车轮胎印,一路往前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