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高,还是你棋高一筹。”
夜半,一勾弦月跃于漆黑的穹窿上,宋微躺在客栈的床铺上,对着从窗纸中透出来的月光细看手中字条。
贵公公那一手锋利的瘦金体铺满巴掌大的纸页,而纸页背面,凝固了一些山楂汁水。
谁也想不到一个糖葫芦中会藏书夹信。
而宋微就这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的将这张夹在脏污了的糖葫芦中的纸,带回了住处。
前半部分是贵公公对于宋微如此安排的赞赏,让她小心行事;后半部分则说自己在皇宫一切安好,三个月来邺都一派浑水,看不出谁跟那失踪的银子有干系。
贵公公写,[广恐铜钱成兵,夜不能寐,惟多小心]。
‘广’便是庆云帝‘庆’字的上半部分,‘铜钱’则指的是丢失线索的八百万两白银,‘成兵’就是字面上的成为兵器、兵车、士兵。
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庆云帝担心白银成了士兵,而是担心有人挪走这批银子,在背地里造反,形成兵戈之祸。庆云帝因此愁得睡不着觉,身体愈发不好了。
至于最后的‘惟’既是‘微’的谐音,又惟愿宋微多加小心,不是每一次都能幸免于难。
宋微轻轻阖上眼眸——早知道查起来艰难且无头绪,没想到会艰难到如此地步。就连庆云帝都愁到夜不能寐,那么贵公公知道的也肯定有限。
她将纸张就着脏了的山楂吞咽而下——如今整个邺都,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房里只要出现一点灰烬,都会被怀疑。更何况她自归来就没点灯,陡然打开火折子着实不妥。
宋微面不改色的咽下四个酸涩的山楂,单手垫在脑后,看着窗纸上树影渐斜,一双含情眼清清澈澈,仿佛将满屋的光都收进这双眼眸中。
邺都浑浊的水面上荡起细细波纹,拼尽全力也看不到底。
今晚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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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洗衣房的小厮给她送来昨晚交给洗衣房的衣服。
小厮并不年轻,估计有四五十岁,又瘦又矮,他躬着身,笑容中带着卑微的憨厚。
伴随着门扉发出的‘嘎吱’声,光影逐渐从宋微脸上铺开,她敛了眉目,侧身让开:“进来吧。”
“客官,衣服晾在屋里,还是收拾好叠起来?”
“我还未找到合适房子租,暂且再留宿几日,衣服就晾着吧。”
“诶。”其实衣服已经烤干了,但这些都是昨晚刚洗的,未免还带了些潮气,晾一天后再穿会舒服些。
小厮背过身,悬挂衣服时才说:“微儿此举,太过胡闹。”
宋微靠在窗边,看似闲适懒散,眼眶却有些泛红:“师父跟来,徒儿更不放心。”
正在晾衣服的人手一顿,似是要落泪,却强压下去,道:“师父把你从死人堆里带回去不容易,你才修养三个月,一身功夫还没恢复,就眼巴巴跑来邺都。不慕如今在皇宫,照看不了你,师父能不跟来?”
不慕,贵不慕,贵公公的名讳,不慕富贵。
宋微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自古忠孝难两全,那几个月她卧床休养,一闭眼就是兄弟惨死的模样,她、她做不到隐姓埋名安度余生!
她必须得快点来邺都,不然,那些借刀杀人的刽子手就会将所有证据掩埋起来。
一如她父亲的死,再也找不到丝毫蛛丝马迹。
那小厮说:“微儿别担心师父,我已经十六年没在邺都出现过,他们早忘了我的长相。”
顿了顿,他又说,“事已至此,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有师父在呢。”
宋微偏头去看那个个子低矮的男人,晨光将窗棱画在他背上,在地上扯出一条高瘦的影子。
衣服晾好,小厮端着盆低头离开,看不出一点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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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值档房。
往日点了卯就走的锦衣卫们今儿个动作慢慢吞吞,签字像绣花一样,写一笔还要端详半天。
后面的人也不催,只是道:“兄弟,不急,慢慢来。”
“还慢个屁,老子叫于丁,横竖一共五笔。有这时间,秀娘都能来回秀两遍了。”于丁蜂腰猿背,身高七尺,搁下笔后并没离开,往左走了两步,扶窗而立。
凛冬的风是带劲儿的,吹得旁边柿子树几欲倾斜。就连于丁也被冷风豁了一脸,烧疼。
就在这时,于丁看到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往过走,那人没佩刀,穿着一身浅桔梗色直裰,身形看着有些纤细,脊梁骨却挺得很直,冷风将她的袍角吹起,她丝毫不受影响的往前走。
灰色墙垣和盖顶的乌云都成了浅桔梗色之下的苍茫背景,显得那人像不远万里而来,奔赴一场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无期之约。
其他人签完字也围到于丁这边,伸长了脖子看宋微。
“听说是个姑娘家?看不太出来。”
不管是身高,还是寒风中行走的气度,都不大像闺阁小姐。
“九……前指挥使的妹妹,那跟普通姑娘能一样吗?”于丁身后挤了三层人,佩刀硌着肉,他快要呼吸不畅。偏偏后边人还使劲儿挤,“让让,让我也看看。”
话音刚落,宋微已经走近,近到众人能看清她的脸。
于丁身边响起一阵阵倒抽冷气的声音,有人从嗓子眼儿挤出两个字:“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