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林径,佛剑分说缓步而行,一身尘埃,未及医治的伤处鲜血淋漓。
一群罗汉自四面奔出,再次形成合围:“佛剑分说,请随我们回去领罪!”
“让开!”
“你以渡生为念,斩业为行。因私欲杀生,已是无赦之罪,不可再度堕落!”
佛剑平静的脸上再现修罗相:“吾再重复一次,魔界不灭,永不回头,谁阻吾路,便是吾敌!”
“那就得罪了!”
众僧身形错落,摆出伏魔阵势欲擒佛剑分说,双方冲突一刻,数道残虐掌气袭入,罗汉尽皆受创,横死当场。
佛剑讶然转身,只见一人踏出林间,笑声猖狂。
“哈哈哈哈哈!”
佛剑眸光一凝:“鬼梁天下!”
鬼梁天下得意地打量着昔日圣行者一身狼狈,笑道:“堕落的魔僧,让吾助你证得涅槃吧!喝……!”
轰然一掌,凶暴而沉重,佛剑身受重伤已无法抗衡,中招呕红同时,佛牒虚发一式,往后疾退。
不过退出数十步之距,鬼梁天下已轻松追上,并堵住去路:“在苍天之行面前,你逃不出吾之掌心。圣行者变成逃窜者,佛剑分说,你也有今天啊!”
佛剑不语,再发一招,转变方向继续奔逃,鬼梁天下负手而立,俨然起了游戏的兴致:“这样吧,再让你一刻间,看你能逃到天涯海角?哈哈哈哈……”
不管佛剑如何豁命狂奔,鬼梁天下始终保持在他身后不远处信步闲庭,得意洋洋的目光中隐含着难以言说的兴味与阴毒,如玩弄麻雀的猫。
时间匆匆而过,鬼梁天下再度拦截佛剑,打算彻底中止这场毫无悬念的追逐:“吾已让你一刻间,你依然未能逃出吾之掌心。佛剑分说,你命该如此啊!”
佛剑匆忙的神态忽而一收,复归平和:“鬼梁天下,自甘堕落者最是痴愚!”
鬼梁天下不以为然:“天下将归吾手,万教臣服吾膝。相较于你,谁是痴,谁是愚?”
佛剑不言,四面惟有风动树梢,穿林打叶之声。
坚定高亢的佛音顺着风向直入鬼梁天下之耳,振聋发聩——
“在吾眼中,痴愚者正是你啊!”
鬼梁天下浑身一震,蓦然回首:“嗯?!”
“愚者以为得策,算计者终被算计。”
金色法髻,拂尘轻摆,不怒而威的面容,庄严清圣的佛气,魑魅魉魍退避三舍,妖奸邪魔胆战心惊,正是苦境栋梁,梵天一页书!
“是你!”
不待鬼梁天下从震惊中恢复,佛剑分说剑匣开启,佛门至高兵器——佛牒出鞘!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啊!”
鬼梁天下急收身形,仓促防备,心下微惊:“吾中计了!”
“鬼梁天下,伏罪受诛吧!”
“哈哈哈哈哈……吾倒要看你们双佛如何降吾!不用废话,战吧!”
双佛巧计设落网,束住妖魔翅难飞,鬼梁天下双面受敌,狂傲气焰不减,四宝加身,攻守兼备,敏锐五感配合疾速,毫无破绽。
身形腾挪,奇妙避开佛牒攻势,一页书足下绽开红色莲华,泠然佛音响动,霸道一掌自上而下,鬼梁天下一声沉喝,憾穹之能强势挡招,足下陷地三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是怒源心流最高绝式!
“怒荡天锁!”
一页书与佛剑转身错位,佛门圣气合二为一。
“破甲尖锋七旋指!”
“大轮天指!”
指气双并,气流横生,连爆无数声响,四周树木皆被强悍力道所催,连根拔起!
剑锋越扫越狂,掌气越舞越猛,三道穿梭的人影,掀起层层叠叠的气浪。
佛剑收剑蓄势,往生咒响彻四面八方,双足踏出金色卍字往向佛印,一页书腾身树颠,凝气聚掌,辅以绝学一气动山河,一上一下,尽锁退路。
鬼梁天下催动神器威能,目光落处,欲尽观双佛招式。
“微尘莲锋!”
梵音唱诵,金色梵文围起一道无形气墙,佛牒圣气加持,战局开始产生微妙变化,鬼梁天下惊觉锐感之缨反应有所不逮,稍一分神,佛牒已划过胸前,挑破不解之护缝隙间露出的衣襟。
守势一乱,一页书出招如电,雄浑掌气直冲鬼梁天下空门。
“笑尽英雄!”
匆忙转身回防,不解之护挡下致命一击,无奈功效减弱,难泄余劲,步步溃退,终于被掌气迫入躯体,肺腑之间压力陡增。
“啊……!”
不远处高峰之上,寰宇奇藏、风千雪、昭穆尊,各据一方,不同的目的,神色却是同样冷然。
鬼梁天下受创呕红,佛牒再起攻势,一页书跃下树颠,拂尘挥舞,大开大阖,绵密之招,不予任何喘息之机。
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鬼梁天下心一横,眼一冷,趁双佛换息聚气空当,单足跪地,身遭青气渐凝,酝酿至极残虐之招。
“神摧意残!”
“是五残之招,留神!”
双佛纷纷退避,躲过第一击;鬼梁天下掌心继续凝聚青黑气息,欲再发极招杀出生路,却在猛提内力之时,异变陡生!
“啊……!”
心脏传来一阵悸动,沉稳的心跳开始紊乱,阵阵绞痛自心窝蔓延,血液渐渐冰冷,呼吸愈加困难,头晕目眩中,身躯竟然无力动弹!
“啊……怎会……如此……”
突来的变化出乎意料,一页书把握时机,一举升腾半空;佛剑分说手持佛牒,为之护法。
鬼梁天下大口大口喘着气,面上冷汗滴落尘土,不祥的预感逐渐清晰,蒸腾的恨意翻涌心间:“姥无艳……你……竟然欺骗吾……”
远处观战的风千雪微蹙眉头,疑问的视线投向寰宇奇藏,他却仅以羽扇掩面,淡漠的眼神不为所动。
“万谛一灭!”
惊闻剑气破空之声,鬼梁天下抬手勉力凝气抵挡,却再难使出五残绝招。
“泣鸣掌!”
半空中,一页书掌气已凝为巨大光球,一掌同时送出。
“佛禅印——!”
三大至极之招,剑气掩护佛门百年失传密式,毁天灭地的力量交击,四周生机不留!
鬼梁天下豁力一招已耗尽力气,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卍字佛印从天而降,摧枯拉朽的力量直盖天灵,避无可避!
“啊——!!!”
神器离身,四处飞散,落地成灰。
尘烟散去之刻,一代枭雄鬼梁天下双腿跪地,殷红血流自天灵盖缓缓淌下,胸口竟似被内力破坏,出现恐怖血洞,若仔细观视,便可发现心窝空无一物,心脏已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败吾者非双佛,败吾者非双佛,天意……天意啊——何以愚弄于吾!啊……”
慨然怒喝,问天何意,血洒黄沙,横尸荒野。
皇图霸业归幻梦,机关算尽一场空。
罪恶的一生,终于结束。
“呃……噗!”佛剑心弦一松,旧伤添新伤,数日累积的伤势彻底爆发。
“佛友!”
一页书上前搀住战友,昭穆尊风千雪及寰宇奇藏纷纷来到战场之中。
“佛剑分说你怎样了?”
昭穆尊面露关怀之色,一页书道:“他数日奔波,几番重创,亟需医治。”
风千雪初见梵天,佩服之余,微微倾身一礼:“一页书前辈,药师慕少艾近日因事在大雪原盘亘,可将佛剑大师送往寻医。”
“嗯?”
昭穆尊将视线在仅剩的神器上轻轻一瞥:“梵天宽心去吧,吾会将不解之护妥善收藏于轩辕之传。”
“好。佛友,我们走吧。”
一页书搀着佛剑缓缓离去,风千雪让开道路让昭穆尊取不解之护,寰宇奇藏立于鬼梁天下尸体之前,神态高深莫测。
“二位,吾要事先离开了。”
昭穆尊若有所思收起神器,随意打了个招呼,面有匆忙之色,风千雪颔首:“庭主慢走。”
待他化光离开,风千雪才走到寰宇奇藏身边,默默看了鬼梁天下尸身一眼。
“心脏都被啃光了,你的蛊毒实在厉害。”
“残毒之心,留之何用?”寰宇奇藏羽扇一挥,密密麻麻的飞虫覆上尸体,顷刻间骨肉不存,嫌恶的语调转淡:“倒是一具臭皮囊,尚可喂养生灵。”
风千雪用力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总体而言,翳流军师的手段果然更有效率。鬼梁天下比预想中败亡得快。”
“武林势力起起伏伏,一波既平,下一波将起了。”
“异度魔界吗?”
“哪一方皆无所谓。”寰宇奇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看到风千雪转身正要离去,疑道:“你要去哪里?”
“送佛剑大师一程。”
“哦?不回残林吗?”
“不去了。”
“鬼梁天下已死,吾会劝残林之主彻底退出江湖。”
风千雪眸光浅淡:“太善良的人不适合残酷的武林,他若退隐,也是好事……告辞。”
“嗯……”寰宇奇藏目送窈窕的人影逐渐远去,眼中闪动不明之光。
……
将近大雪原之时,佛剑谢绝了一页书继续陪同。
“佛友……”
“吾现在灵台清明,正是一无挂碍。多余的事情不用做了。”
“嗯……诛魔之计,苦了你了。大日殿之处,吾会代你说明。”
“吾身已去,是非过往皆是虚妄。”
“让梵天再送你一程吧。”
“多谢。”
风千雪远远跟在后头,看着前面两位佛门著名暴力和尚。方才各种切瓜砍菜狂抽秒爆,此刻倒是非常安详,一言一语,很有禅意。
“佛友欲往哪里安歇?”
“脚步随意,无处不可安身。”
“这段日子的经历,佛友心中又是如何感触?”
“圆儿之于吾,创始者之于梵天——意义相仿。”
“喔?”
“无情绝情,非是忘情断情。不晓人间痴迷,渡生只是空谈。”
“你动过心了?”
“不动心,何以知晓众生之心?不入苦,何以明了众生之苦?不曾提起,便不能放下。”
“尝遍苦,历诸劫,知爱憎,悟因果,得大道,证涅槃。这是试炼,更是考验。”
“可惜……吾知晓得慢了。”
“此生有尽,未来无穷。一具皮囊好坏,无关修行。”
“哈……”
“佛友难得笑容。”
“吾思无间之中,亦是修行妙处。”
“大雪原到了。”
佛剑分说抬眸看着白茫茫的风雪:“倒是安歇好去处。至此已是重点,请梵天留步。”
“且再多行几步。”
“不用。”
“那就请佛友静览清风朗月,一路慢行。”
“吾走得从容,只苦了梵天浊世打滚。”
“不恨尘世浊,只恨人间处处修罗行。且请佛友先行,一页书随后便至。”
佛剑分说一步一步踏入苍茫雪原,风千雪站在五步开外,两手交叠侧放,用最标准的儒门礼仪行一大礼。
佛门忌杀生,圣行者甘愿担下罪孽,不惧死后坠入无间,值得世人奉上最高敬意。
一页书止步于雪原外,目送佛友渐行渐远。
“从征万里走风沙,南北东西总是家。落得胸中空索索,凝然心是白莲花。”
“秋风仗剑趁云行,莫记盘亘路几程。涉雪穿林归途近,天际处处有钟声。”
风千雪有些发怔,力图从这二人的言语间悟出一点儿什么。她还年轻,理解力还在积累阶段,许多人生的大命题仍需长期实践与领悟。
禅机转瞬即逝,佛剑分说身影已然不见。
明知大雪原中还有慕少艾和宵等待接应,她依然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今后还能再见佛牒渡化世间罪恶吗?”
一页书毫不犹豫回答了她的疑问:“一旦尘世需要圣行者,佛剑分说必会从无间返回。”
断极悬桥云流平稳,难得的好气候。
尹秋君摇着扇子,忍无可忍道:“坐了半天,不打算开口吗?”
风千雪正端着茶杯发呆,闻言霍然惊醒:“桥主……”
“口口声声说来向吾答谢救命之恩,摆出一张愁眉苦脸,究竟是来致谢,还是来让吾看你脸色?”
风千雪掐掐脸颊:“我看起来很愁眉苦脸吗?”
“废话。”
“……那是因为我担心武林局势。鬼梁天下伏诛,台面上难得清静,但异度魔界安分得不正常,桥主不觉得吗?”
“别跟吾扯这些有的没的,就算天地异变也还轮不到你去操烦。”尹秋君扇尖指着风千雪一脸“鬼才信你”的表情:“平时看你很机灵,今日却是拖泥带水不像样。有话直说,吾还有事要处理。”
“桥主整日呆在悬桥上吟诗作赋喝茶看风景,鬼梁天下的爪牙也有燕归人清扫,眼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忙?”
尹秋君挑高了眉毛:“吞吞吐吐,再有半句废话,休怪吾将你轰出悬桥。”
“桥主今日火气真大……”风千雪低声抱怨一句,被尹秋君再一瞪,赶紧起身倒茶:“算了,请你老人家喝茶,消消气,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该明白,吾最讨厌别人装模作样。”
“是、是。”
和尹秋君混熟之后,风千雪也随意了很多,想起自己今日本来是来道谢,便赔着笑脸承认“错误”。
她确实心里有事,但并没打算跟人倾诉。
只是觉得,这个时候,需要找一个熟悉但不算非常亲近的人随便聊几句。
所以从落下孤灯晃悠出来,鬼使神差走到断极悬桥。
尹秋君探究的目光还炯炯地盯着她,她心道:怎么说、又该说什么好?
皱眉,将视线转到茫茫云海,半晌,稍带着点沉闷情绪开口:“有一名……故人要退隐,有些惆怅而已。”
尹秋君顿时了悟,翻了个白眼:“既是故人退隐,不抓紧时间叙旧、送别,倒是跑到断极悬桥发呆,你的惆怅来得真奇怪。实话讲吧,是残林之主要退隐吗?”
风千雪瞳孔一缩,猛抬头,呐呐地动了动嘴,没说出一个字。
“想问吾怎会知晓?哈……风千雪,救你性命,还要为你解决情感困惑,你欠吾的人情越来越大了。”
“我没讲不还救命之恩,”风千雪挫败地把脸转到一边,有种被看穿的狼狈:“桥主别理会我,让我在这发呆便是。”
“吾就是看不惯、看不顺眼。舍不得便挽留,留不住就好好道别,磨磨蹭蹭,不是吾所认识的你。”
“这种事情也要看对象吧。做任何多余的事,只会戳人痛处揭人短,徒增不必要的困扰。”
“你有好好体会过残林之主看你的眼神吗?”
“怎样了?”
尹秋君慢慢摇扇:“吾与残林之主有一面之缘。他看你的眼神,并非医者看待病患的眼神。而是……”
微顿的语调,犀利的眼神,一语道破局中人的迷惑:“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咳……!”
风千雪捂着嘴严防茶水被呛出口,既震惊又复杂地看着尹秋君,半晌才恢复平静,抽抽嘴角:“桥主……这句话显得你经验丰富久经沙场。”
“休与吾贫嘴。”尹秋君眉峰微蹙,暗忖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该好好调|教一番:“言尽于此,你打算怎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