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邈峰下了一场雨——是少见的绵绵细雨。
峰高气寒,云流迅急,平日便是有雨也来去匆匆,势如跳珠。
细细的雨丝飘落头顶身遭,沾衣欲湿,更添寒意。
三道魔影,三种不同的心情。
恨长风将九祸放入棺中,亲自为她摘下封魂针,最后一次凝视这张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脸,毅然合拢棺盖。
他想起少年时代,曾经的邪族公主和鬼族太子在武斗场初遇,九祸一袭红裙艳若桃李,手持赤火与他切磋,他有意逗弄却被她无情挑飞了头冠。
他没话找话,言你之赤火与吾之银邪皆出自补剑缺之手,你吾有缘呐——只换得九祸冷艳一瞥。
为一场战,一双眼,付出一生执着。
——若你不是朱武,吾也不是九祸,你在吾心中便是第一。无奈,这是你吾两人的命运。
——你会留住吾吗?
——吾不会抛下你一人。
如今真相揭开,纵是欺瞒骗局,他又如何责难埋怨她?
恨长风微微阖眼,眉睫之上沾了雨雾。
至悲无泪,唯能托于这场雨。
“九祸,既然吾们守不住无奈的今生,那便相约平凡的来世吧。”
银鍠黥武背负银邪立于一侧,看着父亲亲手将黄土一捧捧洒入葬坑,对于那位多年来名义上的母亲,印象瞬间鲜明,又顿时模糊。
异度魔界女后。鬼族王后。九祸。
忠心耿耿,野心勃勃……
待他再回过神,却见恨长风在紧挨九祸之侧又挖了一个新的葬坑。
“我讲朱武,多挖一个坑,该不会是给你自己准备的?”补剑缺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熊孩子显然十分了解,一语中的。
“哈,是。” 恨长风此刻内心一片平静,或许是心死了便也放下了,仿佛谈论天气一般安排起了身后事:“吾绝不能让弃天帝毁灭人间,若吾身亡,就劳烦你与黥武为吾收埋。九泉之下,有挚友贤妻相伴,必不孤单。”
“父亲!”
银鍠黥武幼年见过父亲的两副面孔,对外征战强大高傲,对亲人朋友多有耐性——如今这两张面孔似乎都淡去了颜色,仿佛身披战袍的魔界战神已死,眼前只有沉默寡言又陌生的恨长风。
“黥武,为吾叛出魔界,难为你了。”恨长风上前按了按他的肩头:“还有华颜无道……吾会为她报仇。”
“为什么?”
虽然并不后悔从断风尘和螣邪郎逼杀之下救走父亲,他却仍然无法理解眼下发生的一切。
——狼主和朱皇背叛魔界,断风尘当场处决华颜将军。
魔者为战而生为战而死,却可笑的没有死在战场,而是死于袍泽手中;孰是孰非他又该如何判断?
“黥武……”恨长风举目望远,平淡道:“你知道吾当年为何离开魔界游历四境?因吾厌倦征战,希望回归平凡。”
黥武无言,此事他曾从螣邪郎与戒神老者口中听闻,但出于对父亲的孺慕之情,他一度认为这并非是需要被挞伐的愿望,甚至认同魔界上下同心同力攻下苦境便可解开父亲面临的冲突与困境。
——只是怎样也料不到局面竟发展至此。
“吾之愿望从来是不合时宜,”恨长风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吾是一名失败的王者,这也是吾之任性。”
“父亲……”
感受到他沉郁的情绪,银鍠黥武不禁心下涩然。
“尽管如此,吾不能再做失败的父亲。”恨长风望向火焰魔城的方向,冷然道:“吾的儿子,吾必救回。”
“父亲,吾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对魔皇如此抵触?”
“你是不是认为,魔皇将带领众人踏平四境,恢复异度魔界荣光?”恨长风眼中略带无奈的讽意:“吾曾一度相信他,但现在吾不会再信。他降临人世,唯有毁灭。”
黥武还待再问,补剑缺开口打断:“别问了,魔皇的个性……啧啧,一言难尽,只怕期待越高失望越深。总之你记住,朱武是不会害你。”
“狼主既然认为计划不妥,为何早前不阻止女后与伏婴师?”
“阻止?”补剑缺一半无奈一半无情地笑道:“哈……魔界的‘事业’,是哪一个人随便两句就能阻止哦?哎,别讲这些了,朱武,现在你打算怎样做?我老狼一定挺你到底!”
“既然雷公胆对吾已无意义,那便让它发挥该有的价值吧。”
补剑缺听懂了他的意思:“你要让给玄宗那个红木君?”
“嗯。”
“然后呢?”黥武终究忍不住质问:“让他救回六弦之首,再与魔界为敌吗?!为何非要做到这种程度?”
恨长风转头凝视这个曾经养在自己身边的孩子。
他知道,黥武一向以自己为骄傲和目标,不顾天生残疾拼命修炼,为魔界可以付出生命……这是个坚强的孩子,也是一名执着的魔人,为救而叛已是他的极限。
恨长风无声叹了一口气:“黥武,吾不会勉强你与族人袍泽为敌,你……离开吧。离开苦境,远离这场纷扰。”
黥武愕然,心情如同当年发现朱武不告而别一般不解和打击:“离开?父亲……朱皇,你要吾……离开?”
“作为父亲,比起战死沙场,吾更希望你能活下来……这世间还有很多值得欣赏的风景,也许将来你能去看看,看过了,将有全新的想法。”
丢下这一句,恨长风强抑不忍,大步迈出天邈峰,补剑缺一叠声地“喂喂喂”也不能让他停步回头,只好拍拍银锽黥武:“你好好冷静一下,自己保重吧。”
“……看风景?” 目送两人远去,银锽黥武咬着字字句句,握着银邪的手掌微微颤抖:“当年如此,现今还是如此,吾不明白啊,父亲……”
雨势渐歇,天邈峰上,孤单的人影独自品尝心酸纠结。
战神朱武,分明是任性又多情的魔,怎会这般说放便放?
那么,自己呢?
真要背离魔界、与袍泽兵戎相见?
……太难了。
先前与朱武一战,双方皆豁出一切,赭杉军伤势非同小可,若非风千雪及时用慕少艾的药丹为他稳住内元,又在最短时间带他来到灵蛊山找怨姬,只怕他这条命就要交代了。
“恨长风机关算尽,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风千雪端来凉好的药汁撬开赭杉军的嘴慢慢灌入,一边喂药一边向接到紧急联络赶来的尹秋君汇报:“不厚道的讲一句,这大概就是他开邪录斩神柱的报应吧。”
“如此任性的王者,倒是吾平生首见。”寰宇奇藏感慨之中似乎略带嘲讽:“冲冠一怒为红颜,与魔界一贯风范格格不入。”
“你直说他妻奴不就好了?”风千雪也忍不住吐槽:“神州浩劫源于一名妻奴的执念,银锽朱武真是历届反派头目之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九祸确定已死,或许吾们的机会便来了。”
尹秋君打断二人的感慨吐槽,见赭杉军眼睑微颤,便微微提高音量:“醒来正好,你这番逞勇也不是一无所获。”
“啊……”赭杉军吐出一口淤血,先是道谢:“此回又劳烦怨姬。”
“不用客套。”绯羽怨姬稍作斟酌,实言告之:“赭杉军,其实吾准备向你们道别。”
一语落,众人皆惊。
“怨姬要离开?”
“是,吾与剑阁众姐妹商议,如今形势太乱,退隐是最好的选择。而且……”怨姬若有所思:“吾也有一名必须去找的人。”
赭杉军与风千雪心下了然,她要找之人必是之前心灰意冷不知所踪的白云兄了。
乍然面对分别,赭杉军怅然之余更多欣慰,整理好心情,方道:“人生在世平凡是福,之前多得怨姬帮忙,赭杉军衷心祝福你。”
“诸位保重。”
“请。”
风千雪代赭杉军送剑阁一行丽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妙凌菲道:“欠你的夫婿,下次一定补上。”
“你有命活下来再说吧。”妙凌菲白她一眼:“丑话讲在前头,你若死了,吾就给你立牌位,入吾们剑阁族谱,名目跟身份……‘红楼赘婿’如何?”
“喂,太超过了,我没这种兴趣!”
风千雪闻言顿时浑身冒出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哼。”妙凌菲口头占了一回上风,显得好不得意:“放心,吾也没这种兴趣,就算有,三宫主比你美多了,明眼人都知道怎样选。”
风千雪放弃耍嘴皮子,死鱼眼斜看:“……你高兴就好。”
——万万没想到资深备胎白云兄居然梦想成真抱得美人归,估计他睡觉都能笑醒,这种心情简直就像苦境高手大乱斗死成一片结果店小二阿丙突然跑出来吃鸡。
“你们打算前往哪里?这个时候退隐,四宫主没意见吗?”
“三宫主的朋友帮吾们物色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今后会在那定居。至于四宫主……”妙凌菲掩口一笑:“任剑谁亲自劝过了,她暂时没什么意见。”
一群女子在山道中迤逦而行,妙凌菲敛了笑容,注视着前方懵懵懂懂的年轻剑婢,轻叹道:“背井离乡,众人心中皆有不安。失去剑阁,吾们的路在哪里呢?”
“世界这么大,你们人又这么多,还愁找不出前路?”难得听妙凌菲发愁倾诉,风千雪笑道:“人生嘛,本来就没什么意义,活着本身就是寻找意义的过程,过去你们的意义是由剑阁定义,现在可以敞开心扉去探索自己的意义,这是好事。”
“哈……”妙凌菲一怔,随后目光复杂地瞥着她:“以你之阅历,总能说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有时候真不禁怀疑到底是谁比较年长。”
“比岁数嘛……”风千雪意味深长地回看她,果然引起她炸毛。
妙凌菲一脸严肃:“喂,吾比老铗年少很多哦。”
“是是,前辈。嗯……”眼见已离开山门,风千雪停住脚步,扬声道:“我就送到这了。诸位慢走,一路平安。”
“告辞。”妙凌菲心中终究也有几分别离的愁绪,黯然只是一瞬,随后又扬起明媚的笑容:“你也保重,别忘却对吾之承诺。”
风千雪站在山门眺望远去的剑阁众人,人影渐渐淡出视野。
而魔人之影,却重新回到灵蛊山。
“风千雪。”恨长风以气劲将雷公胆送入她手中:“此物九祸已用不上,拿去救苍吧。还有……替吾向赭杉军说一声抱歉。”
“自顾自话,你的道歉难以弥补现状,还是省下吧。”风千雪打开盒子确认是真正的雷公胆,才稍缓了脸色:“东西倒是有点诚意。”
“吾之过错,吾会尽量弥补,请。”
无意再为自己辩解,恨长风转身欲走,却被山上的尹秋君传音叫住:“且慢——既然释出诚意,那么再谈合作如何?”
话落人影同至,尹秋君立在赭杉军身侧,羽扇掩住盘算的表情。
事已至此不必拿乔,恨长风心知自己目前首要可为之事,开诚布公道:“吾欲前往万年牢解救苍之灵识。”
“你果然是银锽朱武?”
“是。”
得到确定答案,赭杉军心情复杂,但多一条战力总是好事,遂也诚恳道:“吾等会配合你与补剑缺。”
……
赭杉军是第二次接近万年牢,此回有补剑缺引路,得以绕开诸多障碍。
“狼主果然对万年牢地势十分清楚。”
赭杉军客套称赞,补剑缺嘿嘿一笑:“哈,当然喽,魔界的密道都是我偷挖的。”
“铸剑挖密道,原来你是魔界工兵连?”风千雪闲闲地接了一句:“还背着弃天帝偷挖,看起来你跟他关系不好啊?”
“……哼,再来一次,我是不想再跟他有任何关系!”补剑缺差点没忍住呸出来,打开通路,对众人道:“喏,万年牢到了。朱武,你猜苍是在哪一层?”
“吾半身被锁万年牢,曾以气灵感应,猜得没错应是与吾同一层,不过……”恨长风面色突然凝重起来:“气氛不对!”
轰然一声,万年牢大门洞开,竟是魔界战神“银鍠朱武”持剑挡关!
“是你,弃天帝!”
“吾儿——该称父王才对啊,哈哈哈……”
风千雪瞪视着眼前这位“朱武”,听他低沉的语调,却与天魔像中隐藏的那位如出一辙,难道——
“他是通过血脉操纵魔界吗?”
仿佛是为印证她的猜想,断风尘螣邪郎率领一众魔界精锐同时来到,那位印象中狂中带二素有心机自称宿敌的魔将,此刻居然显得十分沉稳高傲,出口的话语也非平日风格:“接近真相,可惜你没机会参透答案了。”
恨长风怒意勃发:“弃天帝,放开螣邪!”
“哈哈哈哈,朱武,双源合一,是你最愚蠢的行为,为你之任性承受后果吧!”
斩风月剑光迸射,大战拉开,风千雪恍然大悟对上被弃天帝操纵的螣邪郎,心有戚戚曰:“老子操纵孙子打儿子,你们魔界还真够乱!”
“总结到位。”尹秋君在一旁补充,眼一凝示意:“赭杉军!”
四奇之二联手起玄阵,暂困群魔开生门,恨长风抓紧时间,强受弃天帝一击,迅速冲入黑暗混沌的万年牢。
关隘之外,四奇斗魔皇、狼主对天王,风千雪与螣邪郎剑枪再争锋,听闻她的吐槽,螣邪郎突然发出冷哼:“逞口舌当心留命!”
转换的语调,显示他暂时恢复自我人格,风千雪连番旋步避过邪剃锐锋,回以冷笑:“这个感觉才对嘛,靠爷爷定孤支也太漏气!”
弃天帝分心万年牢与控制朱武元身,暂时放过了对螣邪郎的控制,一人一魔再度酣战,战程过半,风千雪化琴拉弦,借助环山地势,辅以音波攻击,道音重重回环,众魔或多或少受到影响,赭杉军与尹秋君抓准时机,双剑合璧,霎时赭霞东映、紫云飞流,遮掩魔眼魔身,取得苍之元神的朱武趁隙脱走而去。
察觉囚徒脱困,弃天帝冷怒,一挥袖摆,将封神箭反送入赭杉军尹秋君体内,顿时二人呕血不止,风千雪与补剑缺搀住两人,一人拳击崩地,一人横剑破空,撑过弃天帝含怒一击,迅速退走。
“啊,追之不及了!”
断风尘面露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