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寸尺荒途
薛敬推门进屋的时候,齐世芳看见他,眼中竟没露出什么惊讶之色。
薛敬倒是有些讶异,眼前这位伦州知府竟没有想象中那么苍老,他看起来不是迂腐的老古董,也不是骄傲野蛮的莽夫,不知怎么,薛敬倒是觉得,这人的行为举止或许称得上……“儒雅”。
再观这间屋子,条案、书柜、帘幔……清一色的暗灰色,桌角放的一盆花已经枯萎,条案上积满了灰尘,只有空出来作画的部分是干净的,砚台里的墨显然不是新磨的,粘在砚底的墨迹已经干涸,明显这方砚很久没有拿去清洗过了,再看被桌案遮住的后面,地上的食碗、餐盘积落了厚厚的霉菌。
与这死气沉沉的屋子相比,齐世芳这一身行头却是利落干净,他似乎还每日……都仔细打理过发髻。
古怪、阴冷、潮湿的屋子里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霉味,薛敬下意思地用食指蹭了蹭鼻子,轻轻咳了一声。
“齐大人,”薛敬往前走了几步,“府门大开,您这是迎客啊。”
齐世芳并不局促,他慢慢起身,对着薛敬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又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 “日日都盼着您来,罪臣每日都备好了茶水,请吧。”齐世芳为薛敬斟了杯茶,递到他的面前,“罪臣连买毒药的钱都没有,不敢在这里害您,请您放心用茶吧。”
薛敬盯着他的眼睛,并无迟疑,一口就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大人说,早就在这里等我。”
“半个月前,有一位先生,也来过这里,还与罪臣品过画。”
薛敬微微蹙眉,“那位先生和您一样好雅兴,外头已经乱成这样了,您还闷在这里临画。那位先生都与您说什么了?”
“他要查看伦州府的卷宗,可是伦州府……哪里还有卷宗啊。”齐世芳慨叹一声,倒看不出一丝唏嘘之意,假模假式地说,“就这几日了,您前几天被捕回地牢时罪臣就想到了,若您有办法脱身,就必定会来府衙要我的命。伦州城的献城令是我递上去的,林志是我害死的,我罪不容恕,死不足惜。”
齐世芳说出来的这番话,听在薛敬耳朵里,显得那么古怪,他对自己所作所为直言不讳,并不辩解,甚至……心甘情愿。
薛敬将短刀放在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齐大人也是进士出身,是泽济十一年陛下钦点的探花,泽济十三年您自请戍边,在伦州干了十年的知府。”
“陈年旧事,不足一提。”齐世芳神经质地抖了抖毛笔,将那墨渍甩到了自己的广袖上。
“那您献城这一笔,总该提一提,”薛敬笑了一下,道,“您本该是一位良臣,却成了南朝的千古罪人。
“若罪臣不签,就保不住城中所剩无几的百姓了。”齐世芳如是说。
“狡辩。”
“不敢。”齐世芳神经质地一缩,快速说,“罪臣不曾狡辩。呼尔杀是一匹野兽,他要屠城啊……一旦屠城,城里这些人,都要死了……”
薛敬眯着眼,盯着眼前的齐世芳——他对付过郭业槐,对付过任半山,交涉过傅声,也遇见过丁奎——这些人,无论是哪一个,都可以冠冕堂皇地说出破天荒的大道理,只为证明自己言之有物,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如眼前这位齐大人,明明一纸献城令,弄得伦州生灵涂炭,此时却还能痛心疾首地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逼不得已。
“齐大人是说,您的献城令,还是做了一件好事。”
“是好事!”齐世芳全身痉挛了一下,眉毛紧锁,“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些骂我叛国的人,他们怎么不想一想,百姓想活啊……谁想死?我为了满城的百姓签了献城令,百年之后得个千古骂名,我不在乎,不在乎……因为活下来的百姓记得我,这骂名,我认。”
薛敬不露声色地嗤了一声,齐世芳这个人太真实了——他从不掩藏自己,也懒得说假话,他所作所为似乎都有他的道理,他甚至从不认为“献城”一事何错之有,他甚至还觉得眼前这些所谓为国为民的慷慨之士都是为了自己的所谓功勋而牺牲万民的小人。
薛敬起身走到桌案前看了一眼齐世芳临到一半的山水画,“荒途无边冢,白棺见血红。这是老魏家的《寸尺荒途》啊,本王虽然不会作画,少年时却也见过。”薛敬轻轻叹出一口气,“魏何礼老先生何等气魄,作这幅画,讲的就是一个亡国的故事。”
齐世芳长吁一口气,“荒途无边冢,白棺见血红……魏老若是在世,当留更多传世佳作。”
“然而,《寸尺荒途》中的城都已经亡了,尸横遍野。”薛敬转头四处看了一遍,说,“这么大的一座知府衙门,怎么连个守卫都没见到?大人的家人呢?”
齐世芳古怪地笑了笑,“都在后院呢,我那孙子怕生。”
说罢,齐世芳颤巍巍地起身,执意往后院走,薛敬拿起短刀连跟上。
等到了后院门前,齐世芳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去往后院的门,“王爷小心脚下。”
院门一开,露出血淋淋的一幕——
后院中满目都是腐尸,阴森的白骨冒出了头,狰狞地将夜色深处裂出一道骨肉分离的缝隙,从里面冒出汩汩的血水。
——这后院中的景象,就是那幅《寸尺荒途》的缩影。
薛敬轻轻掩上门,不由轻叹一声,“齐大人,您怎么不葬了他们?”
齐世芳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走回了前厅,薛敬紧随其后。
忽然之间,齐世芳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在这幽深的雪夜里,他的笑声带着一种扭曲的疯狂。
薛敬不由地皱了皱眉,只见齐世芳的瞳孔忽地一缩。
齐世芳的嗓音很沙哑,透过冰冷的雪色,流露出一种冷漠的麻木感,眼前一幅水墨丹青已经被他重复蘸墨的毛笔滴了满纸的黑墨,阅山图变成墨迹斑斑的残片。
此时,齐世芳低下头才发现这一幕,他蓦地站起身,因为冲力太大,他将身后的椅子撞翻了,薛敬一惊,只见方才还好端端说话的齐大人,瞬间变成了疯子一样,他冲向门口的雪地里,想将手上的墨渍擦去。
可是墨渍干涸已久,很多凝固在了皮肤上,斑斑点点的,在齐世芳的眼里,就像是……结了痂又被抠烂的血块。
薛敬紧跟着他来到外头,眼见着他将身上的油墨将手下的雪染黑。
“啊!啊!” 他歇斯底里地叫唤起来,隔壁的野狗也跟着他乱吠。
分不清是狗叫声,还是人叫声,两种声音惨烈地交织在一起,混合成混沌冷漠的声音,令人窒息。
薛敬立刻回身,从屋里拿过一盏灯笼,借案台上的烛火点燃,慢慢地走到齐世芳身边,蹲下身,沉声道,“齐大人,那不是血,你看清楚。”
说着,薛敬将灯笼放近了,照给他看。他的脸色苍白,眼睑黑洞洞的,像一只漂泊的孤魂野鬼。
齐世芳恍恍惚惚低头看了一眼,“啊”地惊声尖叫了一声,然后开始乱七八糟地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