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八、素凡
顾棠的眼中微微一闪,跟着轻微地叹了口气,心中再次默念这八个字——未从善始,无妨善终。
二爷平静地看着顾棠,片刻后,他浅声说,“顾先生,之前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抱歉。”
顾棠笑道,“二爷此话言重。顾某不是什么善类,手上沾了不少无辜人的鲜血,跟你这样的名将之后绝对不能同日而语。我如果是你,当初也绝不敢将这样一局押在一个不明目的、又‘不可控’的人身上。”
二爷略显唏嘘,“方先生所言八个字,对我而言,感触良多。”
“不必。”顾棠极是潇洒地笑了笑,“你我本就不是同路人,我说了是和您‘做买卖’,就要做个诚心诚意的‘买卖人’,不能有失分寸,否则白白在您这里失了信义。”
“先生是个聪明人,知道我想要什么。”
顾棠立时摆出一副态度诚恳的姿态,“所以我方才将自己的生平一字不漏地告诉两位,是想你们知道,我虽然曾经是鬼门铃刀的杀手,也曾经接下过任务,前往禁宫刺杀靳王,却最终没有对王爷下杀手。”
薛敬收敛神色,抬手为他倒了一杯茶,“顾大哥,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顾棠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御花园的假山后面,我帮您扯一下一只挂在树上的风筝。”
薛敬笑了笑,“那一年,我才七岁。”
“却让人记忆犹新。”顾棠看着他,眼底浮起一丝伤感,“我还记得那天,你们几个娃娃追着一个风筝在御花园里跑,你摔了一跤,不小心跌进了御花园的池子里。”
“还好你出手相救,将我从池子里捞上来。你当时就在假山后的石洞里看着我。你当年其实并不在御花园当值,又怎么会出现在假山的后面?现在想来,你或许是从一进宫,就始终躲在暗处盯着我了,你一直盯了我两年。”
顾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敬低声说,“无数次,你都跟在我身后。难怪那两年间,我时常觉得有一双眼睛始终在身边盯着我。无论是在我玩耍的池旁、井边、树冠、冰河上、桥边……还是在云河殿内,我的床下、书房中、假山后、窗子旁……原来那不是我的错觉,那个人是你。你错过了无数次动手的机会,最后一次萃阑殿大火中,你却将我救了。”
顾棠深吸了一口气,慢慢低下头。
薛敬长叹一声,“顾大哥,你没有你手中的这把刀心狠,所以别再说自己不是‘善类’。”
顾棠神色一凛,眼神慢慢由冷漠转为悲凉。
薛敬又道,“想必,能被方先生看中的人,必然是值得的人。他那八个字是说给你听的,也是说给你手中这把刀听的。所以我方才在林子里说,方老师不知道你的身份,其实也是想劝慰你,你身上这层‘皮’对他来说,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顾棠淡淡一笑,“多谢王爷。实不相瞒,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方设法惩罚自己。每一次给自己放血的时候,我都想一死谢罪,可是我没办法,我必须躲起来,不能让‘他们’找到我,否则我一条烂命死不足惜,方老师的仇就没有人报了。他那人本来就没几个相识的好友,一共就活了二十多年,我若都没了,哪里还有人记得他呢……”他倒吸一口冷气,竭力压制喘息,“所以我不能死,我一定要把那些害过他的人全杀了。”
顾棠的眼眶慢慢湿润了,他每每谈及此人,都会莫名其妙地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整个人的灵魂和皮肉仿佛是剥离的,一方面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忏悔致死,另一方面又因为不能为爱人报仇而悔恨不已。
他那眼中闪动的幽火变成了极冷的靛青,仿佛墙上那幅‘萃阑殿走水图’中泾渭分明的天野和宫墙之色,一半是焦灼无情的烈火,一半是清澈无痕的冷水。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黄昏一线的琼楼高阙,禁宫内两扇高墙如直耸入云的天梯,清晨的浓雾中,从宫门外走进来的一人。那人身着深红色的官衣,手中攥着两本卷轴,随着一众承恩阁的金云使走过。
从那之后,顾棠便记住了那个眉目淡雅的瘦弱书生。
方怀远平日里都不在宫内当差,一般是在紧邻靖天府的承恩阁典狱中当值。可是慢慢地,随着承恩阁接手宫内事务增多,方怀远出入宫廷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偶然一次机会,顾棠和方怀远便认识了。
初见方怀远这人时,他实则并不惹眼,只眉目间隐着些许游离于世外的淡薄,这种淡薄能够让人在烦躁中莫名地安静下来,从而少了许多戾气。
他们从相识到一起,一共不到半年。
二十一岁的顾棠遇见二十三岁的方怀远,就像是入了魔一样,一日不见便会发疯一样地想他。于是他总是找着机会深夜去方怀远住的地方找他,然后与他晨昏不忌地腻在一起,仿佛这样在与他耳鬓厮磨的一呼一吸之间,他才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是滚烫的。
所有噩梦的开端都变成了让他惴惴不安的东西。渐渐地,他开始无比憎恨手中这柄刀,他开始恐惧、暴躁、挣扎,多少次……他只要一想到曾经押运的那条“金丝带”上死过的人都与他有关,他就觉得难以忍受。只要一看到那枚红色的珠花,他便能想起死在双花池中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
又多少次,方怀远就在他身边,然后默默地陪着他。
两年来的朝夕相伴,足以让一个人尝尽人世间所谓七情六欲,足以另一个人脱胎换骨。
“其实我起初进宫时的任务,仅仅是盯着云河殿的小主子。”顾棠收敛思绪,看了一眼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