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五、晨阳
“你——”薛敬震怒之下,喉咙里突如其来一卡,竟莫名其妙地失语了。
他从床上翻身跃下,在屋内紧走几步,终是按耐不住滔天怒火,一拳砸在案上,震得门窗都在发颤。
方才被这人强行灌进喉咙里的半瓶心血堪比岩浆,一路从舌尖烧至心眼,恨不得将他的五脏六腑催烤成焦泥。
薛敬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撞开了屋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卧房。
雨后清晨的风发着腥涩的土味,连平日清脆的鸟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二爷在床上坐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拖着酸软的身体起身,将那条被薛敬发怒时扯断的腰带捡起来,慢吞吞地将外衣穿好,步履艰难地离开了卧房。
小敏蹲在廊前,见二爷走出来,忙跟上去,担忧地看着他。
“用过药了,能缓一段时间。”
小敏紧跑上去,拽着二爷的袖子,焦急问,“您怎么样?”
二爷转头,松快地笑了一下,“我还好。”
可这人脚步浮重,全然不像“还好”的样子,小敏心里发怵,只能紧贴着他,“您要去哪?”
二爷欣然一笑,“没留神把人惹毛了,我出去走走,省得他看见我还恼。对了,一会儿送些伤药给王爷,他方才吃药时不听话,把手腕弄伤了。”
小敏壮着胆子拦住他,“二爷,你别走……”
“你要去哪?”身后一个冷厉的声音传来。
二爷脚步一顿,没回头。
薛敬快步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心累地叹了口气,吩咐小敏道,“去,把东街的张大夫请来,从后门引进来。”
小敏小心翼翼地瞧了二爷一眼,眼神躲闪,“那个,可是帅府不让外——”
“那就在西厢腾一间屋子,专给老张头住!就当是本王雇了一个每日请平安脉的大夫。”薛敬打断小敏,语气稍缓,“让老头把柜子里能补血的好药都运进来,不必询价,就说是本王砌墙时砸伤了手。”
“是,是!”小敏左右得罪不起,唯恐二爷一开口朝令夕改,索性转头就跑,片刻就没影了。
“走,回屋。”薛敬给他让出一条路。
二爷站定片刻,见他面色不改,只得随他回到了卧房。
只见床边的矮几上摆着药箱,小炉上煨着砂锅,煎热的鱼片飘着香,二爷深深吸了口气,手脚忽然间不冷了。
薛敬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拽着他回到床边坐下,一如既往单膝跪地,帮他脱了鞋,又伸手去解他的衣衫。当剥开那人的寝衣,亲眼再见他心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时,薛敬两眼一黑,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二爷抬手遮了一下,“别看了。”
薛敬铁面无私地拍开他的手,眉头皱起,“你这人呐,苦口婆心地教鹿山、小敏他们别自残,可你看看你对自己。”他转手从药箱里取了干净的纱棉和伤药,小心翼翼地去擦那人心口上深剐的刀伤,“真是拿你没办法,被你吓到魂飞魄散,气得半死,一骂你你就躲,想出去冷静冷静,结果拿个药的功夫,你又不声不响地跑了。总不能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吧。”他抬起眼,语重心长地央求道,“二爷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二爷轻浅一笑,从袖子里掉出两段撕烂的腰带,递过去给他看,“我没想跑,就是想出门找个能修的匠人,你看看你,恼归恼,干嘛糟蹋我的东西。”
薛敬攥着那两段腰带,全身绷紧。
“我啊,心眼向来就小,年岁增长,多一个人都容不下。有时候,挺怕回到从前那些日子,由奢入俭难呐,殿下。”二爷侧头瞧了一眼心口的伤,稀松平常一笑,“所以这点血,不算什么。”
薛敬蓦地将他抱紧,头埋进他腰间,狠狠一颤。
前方和来路,向来是坑坑洼洼的泥泽,此去经年,诸难无休。从前那些看不见长路的岁月里,没有风花雪月,不度春华秋实,唯有这个人的心窝是烫的。
薛敬不自觉手臂锁紧,死死地扣住二爷的腰,生怕这人疯起来不顾一切,真把自己断在最后那句话上。
“是我的错……原是我不讲道理,才是让你生不如死的那个。”
二爷抬起手,轻抚薛敬的后颈,声音透着毫无怨悔的坚定,“虽然没有制胜的把握,但我可以争取时间,小辰,再让我一次,好不好?”
薛敬将头偏开,狠狠地憋了半天气,才将没出息的眼泪吞回去,喉咙是酸的,还泛着苦,他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转身取过绷带,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苦笑一声,“来,我给你包好。”
这人,总在瞻前顾后中习得义无反顾,又从左右为难里悉晓利弊权衡。
于是真心不易得,情与命交时,命就显得没那么值钱了。
薛敬给他包好伤口,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晾在手旁,方才正色道,“季卿,你我各退一步,无论如何,不能再背着我取血,答应我。”
二爷双手捧着粥碗,半晌后,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薛敬温了一杯药茶在旁边,顺手取了软枕,扶着二爷靠过去,“休息一会儿吧,片刻大夫就来了,我守在这。”
二爷长舒一口气,软软地枕在那,眼波却丝毫不见松怠,“伦州战局,你是如何打算的?”
薛敬拖了个椅子坐在边上,看他心不在焉地拿汤勺搅弄粥碗,半天不往嘴里送,顿时无语凝噎,“难喝?”
“没味。”二爷挑了挑眉,毫不留情地评价。
薛敬认命地长吁短叹,转身从食盒里拿出备好的咸菜,拨进他碗里,“辛辣伤胃,怕你吃多了又喊胃疼。”
有小咸菜相伴,二爷心情见好,那碗白粥不一会儿便像模像样地见了底。
空碗递过来的时候,薛敬故意就着他薄唇碰过的碗沿抿了一下,带着唇缝里黏剩的那点米糊,俯身过去,毫不犹豫撞在那人暖热的软唇上……
“唔……”
这次含得极深,似乎亲出了肝肠寸断的意味。
等二爷反应过来的时候,呼吸几欲崩断,后腰被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寝衣被糊里糊涂地剥至腰间。薛敬却不急着放过他,转头就将热气往他耳蜗里送,耳尖红痣几欲滴血,那团逼人疯魔的血绒差不多是被这人用牙齿没轻没重厮磨出来的。
“……”
结果原本一碗看上去断欲绝念的白粥竟喝出了暖身软语的涩息,碗里粘着的米泡泛着水光,跟两人唇间粘湿的暖雾迷迷糊糊融在一起。
心贴着心激烈碰撞,舒服是舒服,却有点疼。
二爷推开他一些,偏头喘了口气,“说正事。”
他原本惨白的唇色被吮出了血斑,此刻蹙着眉,显出孱弱的不适感。
薛敬心情好转,未敢往深了弄他,只能逼自己往排兵布阵上醒醒脑,全力摒弃那点不干不净的邪念,抬手帮他那皱巴巴的软衣扯回原位,贼喊捉贼地笑了笑,“差点被你亲忘了,二爷方才问什么?”
“……”
“哦对,伦州战局。”薛敬到底怕他翻脸,连忙摆正姿态,续上他方才的提问,“我仔细看过‘中’‘外’两圈的战况,寒鹰山脚,陈寿平与萧人海僵持不下,双方不急于求成,又不见猛攻收尾,就这么互相吊着,想必都正在观望——萧人海在等伦州城门的动向,顺便试炼杨辉的忠心,看他是否回援;而陈寿平则是在等林竟能否于绝地反扑,若他能吊稳杨辉的饮血营,敌军的‘中圈’和‘外圈’将会彻底割裂,只有不让萧、杨两方互通,我军才有可能做‘点对点’的针对性伏击。”
“那依殿下之见,云州方面要如何助力呢?”二爷摆出一副“考学生”的架势,淡淡地问。
薛敬在心里盘算了一阵,思索道,“我是想叫陈大将军撤离寒鹰山,携粮草增兵富河,帮林竟稳住伦州战局。”
二爷轻轻挑眉,“那萧人海呢?谁克?”
“我克。”
二爷笑意一拢,手指轻轻捻动。
“我知道眼下我这个情况,随时都可能……”薛敬抬眸瞧了二爷一眼,未敢将话说完,“但我军必须压阵寒鹰山,才能防止萧人海反扑云中。寒鹰山是天山山脉的分支,北临北鹘的乌善旗,南临伦州城,是南北边境线上最无阻的通关山脉。眼下云州刚刚复城,城内生计还未彻底恢复,咱们好不容易夺回来的故土,不能连垫子都没焐热就再临大敌吧。那样的话,不光粮草吃紧,云中一带的百姓被战火所累,也再撑不下去了。所以无论如何,云州不能再战,要休养生息。”
二爷眼波微沈,浅浅呼气,“那殿下打算如何分兵?”
“陈寿平携三十万兵压阵富河,给我留十万就行。”
二爷始终瞧着他,半天没说话。
薛敬被他盯得心里冒刺,以为自己说了这么多,一个字也没打中锁眼,于是很没底气地笑了笑,凑过去眨了眨眼,“难道学生学无所成,给先生丢人了?”
二爷端起药茶,浅浅抿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