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四,天昏小雨。
当日清晨,秦挚以一年前参与沅陵王家纵乱天下谋害天子,后又畏罪潜逃之罪,委以毒死。丁普以包庇纵容朝廷逆犯的重罪,被收押庆律寺,寺中不堪酷刑,即日承认一切罪状,接而亦赐死狱中。
丁家一门四十三口人,尽数诛连,或斩杀,或收入罪奴司,或收入司刑狱。
丁普死时,许卓为正伏身跪在普同殿中。
他义正言辞又嘶声力竭地将这些年丁普在宫外的罪状条条列出:亭国侯以籍当今圣上母家外戚之名,为臣无臣德,行事乖张而目无遵纪,朝廷中收受贿/赂,朝廷外官商勾结,为官无官仁,欺压百姓,民怨悠久,天子王法置若罔闻。如今更是有包庇当年同谋造反的逃犯,其心可诛,罪无可恕。
字字铿锵,孰真孰假早已不为重要,只是谢文昕这时脸色早已苍白如纸,双手藏于桌下而不停颤抖,许卓为余光瞟了他一眼,嘴角不经意地浮起一丝奸诈讪笑。
不过转瞬,许卓为眼珠子一转,即刻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哀声连连道:“臣亦知此事本应先上报陛下,由陛下做出裁决。只当年沅陵侯谋逆之事,更有不久前简公意图宫外行刺的事,如此桩桩件件,臣岂能放之任之而坐以待毙,是日夜惶惶不得安宁!若是再将陛下涉于险境,臣定追悔莫及!只是臣也知道这擅自作主乃是大罪,若陛下要怪罪微臣,臣绝无半句怨言!但臣为陛下鞍前马后的心,天地可鉴!但愿能保住陛下万全,那臣便是万死不辞啊!”
许卓为最后一句万死不辞,如手起刀落,掷地有声,谢文昕听在耳里,浑身如被雷电所击。
半晌后,谢文昕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最后却也只是用了一句“令君护朕之心朕感激不尽,谈何怪罪”来结束了许卓为这番将先斩后奏美化成宁为君死不留沙尘的愤然陈述。
许卓为转身走出普同殿后,谢文昕整个身子瞬间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幸好璞绵赶紧冲了上来将他扶住。
连谢文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抖,宽大的龙袍在他身上摇摇晃晃。
璞绵见状立刻递上一杯热茶,谢文昕却猛地一把抓住璞绵手前臂,强作镇定地低声问:“这两日,皇兄可有去过什么地方吗?”
璞绵怔了怔,却又立刻淡定下来,回道:“回陛下的话,自花朝当晚与中郎将街头争执后,郡主便不让小王爷出府,宫外人来报,这些日子小王爷除了奉召入宫,便是留在府中,甚至连军营也少去了。”
谢文昕这时候才顿然松了一口气,可这气刚松完,眉心又忽然微微揪紧,又问:“那王...皇兄的那位朋友呢?可有他的消息?”
璞绵轻声回答:“据说小王爷的朋友花朝节当晚小受风寒,至今一直卧床不起。”
这时谢文昕抓在璞绵臂上的手才瞬间泄气般松开,璞绵再次将茶杯奉到谢文昕跟前,谢文昕无力接过,茶杯方碰到唇边,却又把杯子轻轻放回到桌上。
他忽然苦笑着微微摇摇头,蓦地又拿起杯子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接着却自嘲笑笑,语气幽怨地说:“朕身为一朝天子...可是朕的身边,到底还有什么...”
晨间细雨,至午而阳,。
淮南王府门外一个身着麻布青衣的家仆正一手抱着个橘色方形礼盒,一手轻轻敲在朱红色的木门上。
很快大门从里边打开,门童瞅了一眼他手上捧着的盒子,便笑嘻嘻地说:“我还说呢,今儿一大早天刚亮就见你就往外跑,那时候喊你你都不搭理我,一溜烟儿似的就不见人了,还以为你老相好跟人跑了呐!原来是去了梨香居给小王爷买吃的去了...”
因为一路奔跑,那家仆脸色略显苍白,他边往里走边微微笑笑,低头看了看那精致的小盒子,说:“咱小王爷不就爱吃这个嘛。”
门童关上门后又笑着说:“倒也是,小王爷这几日被郡主关在家里,一天到晚都不见脸色好看的,还是你有心思,赶紧去吧,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等会儿也该得歇会儿了。”
家仆又只淡然笑笑便往屋里走去。
春雨润万物,昨晚连绵大雨,院内桃花竞相开放,幽香阵阵,随风飘散。
谢宁房间的房门紧闭,家仆只好轻轻敲了敲门,谢宁不耐烦地话语声很快传出:“何事?”
家仆略略清嗓,道:“夫人前不久令人裁制的春衣做成了,奴才刚取回来...”
“进来。”家仆还没说完,谢宁便又冷声打断。
入屋之后只见谢宁身上就穿着件玄色单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
家仆刚推门而入,谢宁头也不回便沉声道:“把东西放下就出去。”
家仆也没有说话,缓缓转身,手抬到自己下颌位置忽然往上一扯,一张清隽儒雅的脸上没有太多血色,苍白之下更显病态。
那张跟一滩水似的面/具安安静静地躺在王桓手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它收于盒中时也没觉得什么,可如今看着,却觉得十分的瘆人。
也就分神了那么一会儿,王桓心里还嘲笑了自己一番矫情,然后故意放轻脚步地往谢宁方向走去。
尽管王桓已是掂着步子往里走,却仍不能瞒得谢宁,他只不动声色地缓缓将手上毛笔放回到笔架子上,眼上布满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