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凉风习习花香缈缈一片祥和,青樽拿着扫帚在屋檐下扫着落叶,远远看着他家公子正坐在梅花树下石桌前,头上只松松散散地用一根玉簪别着,余下的长发乖巧地落在背后,单手托着腮,安安静静地对着棋盘沉思。
青樽双手还抱着扫帚,下巴枕在扫帚头上,歪头定定看着这个画面,落花拂尘,尘世翩翩公子,公子凉薄,薄衫轻轻无华。
仙风道骨。
直到巷子里的那条黄狗突兀地叫了两声后,这个原本很美好的画中才子忽然头也不回地唤道:“青樽,你去把家里门留条缝,然后你就从后门先回家吧。”
指使完别人做事,连走正门的尊严都不留下来,还真不如门外那条狗。
青樽如梦初醒,眼前美好画卷骤然消失,脑海中蓦地出现了平日里祁大夫愤愤不平从家中往外走,边走还边骂“就该把这人扔出去再揍一顿”的画面。
可是他最后也只是闷闷地“哦”了一声,将扫帚放好后便往门外走去,刚路过王桓身边,他却忽然又停下来,仿佛这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样,挠了挠脑袋极难为情地说:“可...可是小王爷吩咐过...我...我必须得一直留在这儿伺候公子啊...”
王桓笑着轻轻摇摇头,挑起眼皮觑了他一眼,说:“行了赶紧去吧,小王爷那边不有我给你担待着嘛?怎么现在我让你早回家你还不乐意了?”
“可...可是...”青樽本来还有一句“你怎么能跟人家小王爷比呢”,可是想着此话说出怪伤人心,苦苦挣扎后,又瞧着他家公子瘦弱残躯,觉得还是伤自己的心吧。惶惶不安地去把门开了后,便从宅子的后门离开了。
他前脚刚离开,王桓刚听见那门被轻轻掩上的声音,宅子的正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王桓依然一手托腮,一手手指在棋盅里搅和着,听见有人开门他也不抬头,只是很快就一团模糊的白影渐渐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棋盘上早已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白棋子,王桓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步棋上想了多久也没能想出来,此白影的出现倒让他忽然开窍一般,他歪了歪头笑了笑,边把那黑子放在棋局里,边幽幽地说:“小王爷是刚从宫里出来?”
谢宁怔了怔,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桓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两眼棋盘,心里对自己的聪明才智默默赞赏了一番后,才双手交叉将下巴落到双手手背上,对着谢宁笑眯眯地说:“连我都不能让你脱下那四季如一的玄衣,也就只有入宫能让您换一换调子了。”
倘若他用的是“换下”而不是“脱下”,也不至于这话一被谢宁听进去,顿时脸色一沉,冷声斥道:“不知所谓!”
刚刚准备好对谢宁一身霜白的赞美之词刚到嘴边还没说出来,莫名其妙就被人家无由来地骂了一句,王桓一时间也怔了怔,愕然看着谢宁半晌才想到了所以然,心中顿感哭笑不得。
垂着头几经努力才忍住了笑意,随后他起身缓缓走到谢宁跟前,抬手轻轻拂去了谢宁肩上的一片落叶,又往后退开一步,郑重其事地上下打量了谢宁两眼,说:“其实这月落霜白也挺衬小王爷您的气质的,您何苦又天天年年地穿着那玄色衣衫呢?”
谢宁站在原地,斜眼睨着王桓,眉间不由微微皱起。
那年王桓十五岁,谢宁十一岁。
当时与他们一同在都子监里读书的一位小公子因为家中忽逢白事,被迫无奈地一连好几天都穿着一身玄色的素衣。
王桓在人前还会一一表尽哀悼劝人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只是偏偏这小公子本来是长得眉清目秀,好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就是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却花枝招展,要多妖娆有多鲜艳。
好不容易近日一身素净的,王桓离开人群后远远眺望过去,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惋惜的样子摇摇头,叹声道:“你说阿耘这好好的穿这一身玄衣,倒衬得文儒清雅起来了。所以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平时穿得花里胡哨都没觉得,这么看,倒还是挺俊气的。”
那时的王桓本就恃才而骄,说起话来更是我行我素不顾其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过也就是一番感慨,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日被母亲强行套上了一件橘色外衣谢宁正站在他身旁。
小谢宁听者有意,脸色顿时“唰”的发白,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光鲜艳丽的新衣,还没等王桓回头便已经一溜烟儿地往家跑去。
自那以后谢宁便只穿玄色的衣物,无论简氏如何劝说,无论谢蓁蓁如何不解,谢宁依然执拗地非玄不取。
只是这点事情王桓自然不会知道,他更加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多少无心说出来的话落在谢宁耳里,一字一句,曾经是约束是讨好,到了最后却成了习惯成了自然。
这时见王桓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谢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他看着王桓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后,沉声问:“什么时候醒来的?”
王桓笑了笑,说:“醒来没多久,想着小王爷得空的时候自然也会过来的,就没让青樽特意跑着一趟去告诉您了。”
谢宁也没有立刻回话,一阵晚风徐徐吹过,轻飘飘地掀起了王桓落下的长发。
见谢宁不说话,王桓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中始终淡然温和带着丝丝笑意,二人相顾无言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谢宁才低声斥道:“大病初愈,不在屋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谢宁这边说着,那边就一手抓住王桓的手臂就要往屋里带去,谁知谢宁扣着王桓的手还没走出两步,忽然觉得自己身前冷光一现!
就在谢宁警惕停下脚步骤然回头那一刻,红帱已经被王桓握在手上。
“小王爷,”王桓将长刀竖着举在自己面前,光亮的刀身反衬出他那张清冷的脸面,他挑了挑一边眉毛,目光又从刀上移到谢宁脸上,嘴角微微带笑,说,“小王爷如此怕不是也太猴急了些?这不过刚见上面,您就要把我往屋子里头拉去了?”
谢宁脸上顿时起了红晕,恼羞成怒地想要伸手夺回红帱,谁知王桓手腕一转,红帱在空中蓦然画出一个银圈。
“天色甚早,况且月光通明,如此入屋倒是煞费了这大好的无边夜色啊,”王桓一边说着,一边将红帱的手柄一边对向谢宁,温和笑着又道,“上次在王府里都没能将这遥山剑法舞完,心里总是念着,只是在下自问是没这个本事了,也不知小王爷愿不愿意为在下走一次呢?”
若此事放在从前,谢宁倒也无妨,小时候自己还老是缠着王桓看他摆弄求着他指点一二,不过就是手起刀旋的功夫。
只是王桓此话间非得捎上他那日无端在他母亲面前舞剑还险些出意外一事,又不知他这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宁心中无由来一阵烦躁。
他瞪了王桓一眼,不予理睬正要抄过他手腕便往屋里拽去时,王桓却忽然反手将红帱横在他身前,谢宁顿地站在原地。
王桓温声说道:“在下只是好些日子没见过小王爷您月下舞刀了,甚是怀念,若小王爷不嫌烦,在下是真的想再睹英容。”
谢宁怔了怔。
王桓这句话的语气竟是丝毫没有他一贯所带的散漫随意,反而带给人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认真沉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