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抬起头来,郑勋额间已是出了血,双目赤红道:“罪臣日前冲撞圣驾,早在挨板子的时候就想通了,可实在被打得没力气,认错认得太过潦草,又过了十三日才来向圣上磕头,罪臣实在该死!可罪臣战场上受了伤,后误听旨意以为武城生变,未及疗伤就不眠不休赶了回来,又被皇上龙威所慑,发了好些日的热,昨夜才将将醒来,本想即刻进宫磕头,又怕扰了圣上歇息,这才迟至此刻,求皇上赎罪!”
今上被郑勋这番作态搅得一愣一愣,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斥责言辞,片刻后清了清嗓子,故作威严道:“嗯,如此……如此便怪不得你了。”
“自然是怪臣的!”郑勋毫不含糊,又磕了两个响头,“臣言辞无状,实在是罪该万死,惊了圣驾,更是罪不容诛,皇上能饶臣一命,臣感激涕零!”
是了,朕仿佛是说过他来磕头就饶他一命?皇上此刻已不觉饶郑勋一命有什么了不得的了,心中因郑勋的服帖很是受用。
恩义侯仿佛第一次见这世侄一般,回味着那一句“被龙威所慑”,连自己都替皇上脸热,面色古怪盯了郑勋好一会儿,才出列道:“皇上圣明,这郑勋虽说热血莽撞了些,总归还是忠心可嘉,乃行军打仗不世之才,皇上爱才,便消了气罢,他自会好生报效。”
“罪臣谢恩义侯赏识。”郑勋朝老国丈拱了拱手,复又面向皇上,将置于身侧的镶金木匾翻了过来,可不正是始皇笔走龙蛇亲赐的“大将军府”牌匾。
双手将牌匾向前一送,郑勋俯身道:“父帅已去,罪臣实在难堪此任,只能将这牌匾交还天家,只求皇上开恩,留下府邸给罪臣一个念想。罪臣这身子不争气,征战多时积下重疾,竟然一昏就是十数日,未能见老父最后一面,连送葬都未能为他老人家送,实在是不孝至极。皇上能让罪臣活着为老父守孝赎罪已是天恩浩荡,罪臣谢恩!”
皇上忍不住眨了两下眼,顿时觉得郑勋顺眼了许多,听他说到后面,纵是面皮再厚也有些受不住,哪里会舍不得一个府邸,当下咳了两声道:“爱卿为吾大路王朝鞠躬尽瘁朕是知道的,纵是犯些小错,如何能收回府邸,你既然伤了身子,就好好修养……”
“谢皇上!”郑勋说着,将朝服官帽褪下安置殿上,一身白衣又叩首,“草民拜谢天恩,愿吾大路王朝千秋万代!”
恩义侯父子面面相觑,满朝文武亦被郑勋利落的动作噎住。
看郑勋恭敬地起身退下,皇上也是哽了一哽,想要说自己并无罢黜他的意思,但看着和官服摆在一起的虎符,又实在不舍得再将这小子叫回来。
满殿的人就这么看着郑勋躬身退至殿门,毫不迟疑转身而去,直至下朝都有些缓不过劲儿来,这郑勋,怕是假的吧……
皇帝憋了一肚子的怒斥罪责没说出口,回了后宫都还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在贵妃的娇声细语中醒过神来,念及郑府上下只余郑勋一个男丁,为皇族打拼至今却归了平民,加之他虚浮的脚步和转身离殿那一刻身后殷红的血迹,心中哪还有气,只是越发觉得自己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很是有些飘飘然,自然也全无了整死郑勋的念头。
郑勋离了朝堂也不乘车骑马,忍着腰背痛楚一步一步远离宫廷,一路遇上前来关切的百姓,都是言道“郑某自大漠之征落下伤病,圣上恩准郑某卸甲养伤”,“郑某殿前失仪误杀内监,圣上都网开一面未曾责罚”,“如今一介平民,但,若有战,召必回”……
听者甚众,直叫暗处居心叵测的探子都无法向今上说一句郑勋的不是,反倒是被恩义侯等人在今上面前好生添油加醋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叫今上万分难得地觉出几分羞愧,又恩赐了好些金银和良药自是后话。
羽瑟仍旧浑身难受,强打精神带阖府上下侯在门口迎了草民郑勋回家,自然免不了被好一顿“教训”,只得乖乖躺回榻上。
郑勋却未稍事休息便将家中贵重之物一一清点,命下人当了换得些钱财,加之皇上送来的金银,倒是一笔不小数目。虽然杖伤还未康复,郑勋却亲自登门到战亡的郑家亲卫家中慰问,哪知这些家眷都是分外惊奇,只道是数日之前已有人送来了纹银百两。郑勋只当是朝廷所为,心下略宽,又给牺牲将士的老父老母磕头,以示自己未能护住部下的愧疚之意。
如此种种看在客居于郑府的枫漓眼里一阵动容,郑勋自也万分感念枫漓患难相助之情,视之为莫逆之交,只是大恩不言谢,二人终究个性迥异,正可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又过了几日,待羽瑟伤势稍稍好转些,兄妹二人便在夜里捧了郑成的骨灰,一步一印登上了汝山山头。
一世铁骨忠魂散于山风,兄妹二人叩首而奠,群星闪耀似是老父含笑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