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王爷?”就算玲珑以前见惯了萧缙各种幺蛾子,也想不到他会忽然到自己的后罩房。
萧缙神色却很坦然,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今日看公文看的累了,又有一份卷宗没找着,便想过来问你一下。刚坐下而已。”
玲珑其实此刻还有点挂着刚才与母亲沈菀的对话,所以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轻松,也懒得多想眼前这位祖宗在想什么,直接便顺着他说出来的话应道:“王爷见谅。今日下午并没有奴婢的轮值,且上个月已经跟王府禀报过,今日家母自后角门进来探望奴婢。奴婢一时不慎,耽搁久了,还请王爷原宥。不知您要找哪一份卷宗?”
萧缙干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咳咳,不要紧。本王已经打发唐宣去找卷宗了。”
“那就好。”玲珑再次欠身,态度看似恭敬一如平时,但低头之间,目光其实是放空的。
心中反复环绕的,还是母亲强忍未落的眼泪。
“对了,最近湖心水榭左近的花木修缮进行的如何?”萧缙又问了一句。
玲珑还是没有抬头,甚至连目光也依旧是那样放空的,直接应道:“花木修缮的日程是隋喜在主理,先前从王府的账上拨了六百两,因着连水榭至花园的石子路也修缮了一回。上个月书房里的帐又走了二百两,定了六株茶花,六株蔷薇。”
“嗯。那跟本王过去看看情形罢。”萧缙说完便直接往外走,竟是好像没注意到之前玲珑已经说了今日下午她不当值。
六月下旬的天气还是很热,不过到了湖边便清爽许多。水榭花木的修缮已然完成,湖畔垂柳如烟,花苑灿烂似锦,风景十分怡人。
萧缙带着玲珑围着花苑略走了几步,便算看过了,随即又回到水榭之中,也没落座,只是扶着围栏远远眺望远处。
玲珑当然更不想说话,就站在萧缙身后两步之处,远眺出神。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萧缙才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玲珑此刻心绪已经平复了些,笑了笑:“没有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做长辈的宗想给人安排婚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家家都有。”
“安排婚事?”萧缙轻声重复了一次,“那你自己愿意吗?”
玲珑又笑了一声,只是这次的笑意中满是无奈:“奴婢是身如飘萍的人,愿意不愿意的,有的时候也不太重要。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萧缙转身望向玲珑,面上也是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谁又不是‘身如飘萍,走一步看一步’呢。”
玲珑轻轻叹了口气:“奴婢知道王爷也有这想安排婚事的长辈。但奴婢斗胆说句话,慈懿殿给您的这件婚事,本身便有些变通的余地。王爷心中若是有人、想虚正妃之位以待,收了裴五姑娘作侧妃也使得。退一万步说,您便是不娶,您也还是荣亲王。皇上还是看重您的。”
萧缙看着她面上的神色,前世在北地风霜之中的情景又上心头,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忍了片刻,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平静些:“皇上,是看重我的。但到底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说完,忽然伸手揉了揉玲珑额前的刘海碎发。
玲珑心头猛地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深深一躬:“王爷。”
多的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她的话音里满了惊惧。
萧缙心中暗骂自己没有忍住,但面上当然还是淡淡的:“你怕什么,本王何时勉强过谁么。”
玲珑仍旧低着头:“奴婢实在鄙薄,不能不畏惧。奴婢安身立命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王爷的仁厚。”
这话本分到了极处,但也实在到了极处。
萧缙明白她的意思。
王府里所有人都知道,玲珑是不愿意做妾的。有人觉得这是寻常女子该有的志气,也有人笑话她还抱着当初身为侯府姑娘的傲气,但萧缙上辈子其实是听她亲口解释过的。
“为什么不肯做妾?当然是不划算。”前世里说这话的时候,玲珑已经陪着他到了流放的北地,飘飘扬扬的大雪连续下了三四天,外头的雪都要到膝盖那样深。那时她正拿着药酒给他反复涂抹肩上的旧伤,他疼得额头冒汗,便不断地找些有的没的闲话来说,不知怎么便提到这件事。
此刻的萧缙仍旧记得,当时的玲珑是坐在他面前的,目光很专注地在他的肩伤处,但嘴角含着的笑意,是北地冬日里最温暖的光芒。
她的声音清脆又活泼,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串酸甜的小果子,她说:“我知道当初人家都怎么说我,其实想瞎了心的居多。我娘家都夺爵了,还有什么傲气、什么志向。被迫应选宫役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能不做妾当然不做,因为害怕呀。我要是一早就给王爷做妾,等王爷寻到一个可心的王妃,谁给我坟头拔草呢?”
言犹在耳,虽然眼前之人并不知道在某一个日子里,她曾有这样一段话落在他心里。
萧缙又沉默了片刻,终于温言道:“刚才,是我失礼了。你既然知道你如今的能够依仗的,是本王的仁厚。那么便只管依仗便是。不管是你本家还是外家,在婚事的打算上不要委屈自己。不愿意,就不用低头。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本王的‘仁厚’自然会给你撑腰。”
玲珑因为低着头,并不能看到萧缙此刻的神色。但他说这几句话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她不得不在应声谢恩的同时,又退了一步,不知是在提醒萧缙还是提醒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