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便再也伸不出手了。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连取水都要走这么远的路？为何不住在城里？”他沉默下来，跟着她又走了几步，终于不无痛苦地问道。
周璨像在面具下微微一笑，有一瞬间的停顿，接着轻快地答道：“这是我的封地。山好，水好，田地肥沃，能够自给自足，我很满意。”
蓝曦臣涩声问道：“你往后打算如何？”问过之后便又觉得不如不问，与其说是在问她，不如说是在问自己。来的路上他不止一次想过，他绝对不能流露出对她深刻的眷恋，他要带着自己的骄傲出现在她面前，听她自己说后悔当年的离开。
可是一见到她，他那些虚无的自尊和骄傲便如烈日下的薄冰，消融得无影无踪。可他再拥住她的勇气，也像流沙筑成的高塔，在她礼貌却冷淡的态度中慢慢崩塌。
等了许久，周璨没有回答。蓝曦臣恍然发觉她不回答或许更好，这话问得本没有必要。
一直跟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的林湘思，却在这时发话了：“公主，别怪小女子多嘴。我是真的不明白。只是为了到这深山里做一个农妇，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她没有指明是什么代价，但这已经明显得无需着一字。
周璨停下了脚步，指着面前那块田地当中才生出几片叶子的小苗，说道：“这秧苗是我们前日才种下的，已经成活了，还抽出了新芽。在中原的土地上随便撒一把种子，都会长出好几倍的粮食来。”
“可我们在北狄的时候，无论如何精心伺候的秧苗，能活下来的不到一半，而这一半结出的穗子里，总有一半是空的。”
她蹲下身去，将一片被泥土压倒的嫩叶轻轻带出来，“那里总是在春天，秧苗最需要雨水的时候，一连几十天不下雨。而在夏天禾苗开始抽穗的季节，又是一连下十几天的雨。好不容易抽出的穗子最后烂在了地里。”
“夏日酷暑，没有大树可以乘凉，冬日严寒，北风一刮就是四个月，足以在脸上割出刀口。塞外的生活，苦不堪言。”
“可是，你是公主，是单于的阏氏，你根本不会受这些苦。”林湘思睁着大眼睛，依旧是疑惑不解。
周璨站起来，说道：“可她们不是。”她示意林湘思往远处忙碌着人看去，“看到了吗？她们都是女人，被北狄人掳掠的女人。为了活下去，她们不得不一边忍受□□她们的北狄男人，一边做着永远做不完的苦工。我对她们承诺过，一定要带她们回到中原。”
估量那些女人约有两三百之数。蓝曦臣心情沉重地望着再也没有面容的周璨。当年在塞外奴隶贩子手里解救被俘虏的女人，集合他与蓝忘机、魏无羡三人之力都无胜算，艰难之处可见一斑。他理解她承诺的艰难，也心痛她付出的代价，可是她把自己置于何地？把他们的感情置于何地？
“可她们被掳到北狄，并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你付出代价？也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让我付出真心，又抛诸脑后？在你心中，是否除了江山社稷，就从未有过你自己，有过我？”蓝曦臣问道。
周璨摇摇头，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身为皇室公主，享受了万民俸禄，岂能坐视臣民流落在外而不顾。至于真心，不过是小儿女一时动情才有的傻话，我是不会有的。”她说得如此自然流畅不带感情，仿佛在佛堂里诵经的比丘尼，而自从走到取水的路上，她一直侧身对着蓝曦臣，没有看过他一眼。
这或许是真的，只是自己一直不想相信而已。蓝曦臣一口气憋在胸口，竟然笑了，维持着自己可笑的最后一丝尊严，他慢慢放缓了脚步，而周璨拎着铜壶径直向前，一步也没有停留。有个离得最近的农妇，偶然抬头瞧见她走过，忙放下手中的农具，朝她跑去，两人说了两句话，农妇接过水壶，看样子是想帮她去取水。
蓝曦臣望着她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猝然掉转身体，站立半晌，却又未挪动半分，最后脸色苍白，心思飘渺无根，茫茫然不知何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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