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暨今日与你同游曲江?”
我正吃着东西,忽的又要分心思考如何答她,咀嚼速度自是慢了下来,同时李治也投来探究目光。
其实我一直清楚,武媚允我出宫,不外是为加深我和武攸暨之间的感情。武家本势微寒族,因武媚的成功而荣升外戚却非贵戚,娘家人在朝堂上于武媚的助益极为有限,只一个对她仇视的贺兰敏之还有点儿真才实学,但李贤似乎无意重用贺兰敏之。若能依靠我而使武家再度与皇室结亲,甚至我的子女亦如此效法,三代过后,料无人再敢看轻武家。据我所知,武后可是活到了八十高龄,寿终正寝呀。所谓人之常情或者说权谋制衡的必要手段,我对武媚的计划并不反感,而且她肯留给我充裕时间等我与武攸暨情投意合,说明她不仅想让我嫁给她属意的驸马,她也愿我能嫁给一个我喜欢的男人。只是嘛,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和武攸暨只能说是’八字不合’,不投脾气。还有一旁’看好戏’的李治,我偶尔也曾怀疑薛绍现身重九的射礼其实是李治的一次刻意安排,目的当然是和武媚一致。可惜喽,他夫妻俩没多生一闺女。
我不想也没有撒谎的必要,遂向她实话实说道自己是与薛绍有约,连同和攸暨两次不愉快的争执也都如实说了。李治笑笑,不置可否。
见我态度坚决,武媚讪笑:“小事尔尔,只怪你二人皆无容人之量。不过,少年人间的争执,过些日子总能消融。薛。。。薛绍不在国子学读书?倒有时辰陪你去顽。”
知武媚难免失落,我反倒微微得意,雀跃笑说:“薛表兄已然结业,又无意入仕,有的是闲暇陪我呢!”
李治自然希望我能与薛绍走近,他难掩欣喜,又不好多说多问,只轻咳一声。一餐饭结束,武媚留下,我则行礼退出,却在宫门处遇到旭轮等人。彼此互望,四人均感意外,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往日我来的最迟,而他们早已离开。
“啧啧,何辈擅闯紫禁!”,李显假装不认识我,夸张的吩咐左右:“速速擒住问罪!”
时刻不忘自己是我们的长兄,李贤张口便是对我的批评教育:“贵为帝女,需谨记礼教、律法,女扮男装,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我讨好般笑说:“太子安心,妾绝不会自陈身份,有碍殿下英明。”
李贤轻哼,知我不会听劝,遂大步跨进宫门。李显跟上,不忘回头冲我喊说:“可是欲往曲江?我午时便去!”
这时的还周殿宫门只旭轮还在,我不敢看他的清澈眸子,不着痕迹的避过视线。
旭轮平和笑说:“与武家表弟游览曲江?万幸你们已握手言和。”
自后腰拿下叠扇,轻轻敲点手心,我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言过无悔,除非他肯真诚致歉。在下今日与薛郎有约,欲往杏园观瞻新科进士!”
“是啊,前几日放榜,该是。。。去吧,我不耽搁你。”
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心生说不出的难受,眼睛也觉酸胀。李弘离世后的某个秋夜,他曾出现在我的梦里,我问他为什么一个’爱’字竟能教人生死相随,他微笑答我’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可我真的不明白,早就想过甘愿以命去换旭轮的安全,却做不到坦然接受他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岂不自相矛盾?常说,爱是无私付出不求回报,那我对豆卢宁的妒忌该如何解释?甚至,我甚至渴求旭轮的回眸,这想法简直可怕!
“公主。”
闻言驻足,见来人是’内给事’张元泰,我含笑问:“可是天皇宣我回还周殿?”
张元泰笑说:“不曾。天皇忽而想起薛家大郎与二郎俸禄不厚,恐养妻教子时捉襟见肘,因他二人暂无功绩、官声,此时不便加官晋爵,只教仆随公主一道前往薛府,赐金千两。”
嚯,到底是亲舅舅大手笔,千两黄金足可购置一座倍有面儿的宅院啦,而且地段好兼精装修。不过,我相信城阳公主夫妇生前肯定给他哥仨预备了只多不少的老婆本,不至如李治所想’捉襟见肘’这么夸张吧。这不免令我再次揣测李治的真实用意,他是否欲借此举向旁人传达某种讯息?例如他器重薛家,例如他有心将我。。。我倒是不怕,横竖我早知自己和薛绍的未来,只怕某些人会借机溜须求利或暗中搞破坏,我对薛绍的确没感情,可我也不会任一个好人被伤害而无动于衷。
因非功臣恩赏,未携沿路鼓吹壮势的乐师,我和张元泰头前骑马,闲议春日饮食养生,另六名华衣宫娥怀抱锦盒跟随在后。全长安的市民都拖家带口赶去曲江游春赏花或抢占视野开阔风景优美的地盘准备野餐聚会,除东西二市依旧繁华如昨,其余街坊均偶见行人,挑夫苦役也都不见踪影。一路畅行无碍,至新昌坊薛家,张元泰才要去敲门被我拦下,我上前叩门,正诙谐说笑的两个阍者看清来人,忙的纳头便拜,一人替我们牵过马,另一人殷勤备至的延我们往正堂入坐。
“你二人记性倒好,隔了四月仍记得我!”
“公主气度高贵,不寻于常,贱奴虽万死不敢忘。”
我直想笑:“好啦,言过其实只能教我道你巧言令色!我见两下回廊里皆冷清无人,难道二位表兄不在府里,故而你等不需往来劳役?”
“公主一猜便中。大郎近日陪同萧娘住兰陵坊省亲,二郎往洛阳访友未归。”
“唔。”
我与张元泰坐定不久,正夸说薛家厨子做糕点的手艺着实不错,薛绍快步迈入正堂,面带如春暖笑。一阵疾风传堂而过,那一袭银白长袍微微鼓动,薛绍迎风而近,整个人似因风而起,风姿别样。霎时,四下寂静,堂下的六个宫娥都不忍呼吸,桃腮涨红。有过一面之缘的张元泰也暗叹薛绍真如不食凡间烟火的仙人。薛绍风韵卓绝,宫中多有耳闻,有的是人想亲睹风采。
一时晃神,我悄悄拍打脸颊,心说不能每次见面都花痴失态啊,以后结了婚还了得。薛绍屈膝要拜,张元泰神色拘谨,以我从未见过的快速,及时搀住薛绍。
“薛郎多礼!”
薛绍坚持行礼:“天皇恩赏,绍为臣下,焉能不拜?”
张元泰客客气气的笑说:“临行之际,天皇特意嘱我,只道是舅父馈赠甥子,莫以君臣论之。”
我和张元泰再三劝解,薛绍终是不再坚持,恭敬的代兄长接下黄金,再交由府中管事者留档入库。张元泰不多耽搁,返身回宫复命。却看宫娥,个个一步三回,不知哪两个没出息的竟将自己的绣帕扔在地上,只盼薛绍能亲手捡起。
兴许是薛绍早有经历,虽看在眼里却是无动于衷。而薛家的家奴,不消薛绍吩咐,镇定自若的捡起帕子,退下自行处理。
此情此景活脱脱一出轻喜剧,我掩嘴窃笑:“哎呀,薛表兄可是大罪过呢!宫人已为你的风采倾倒,你竟不预备聊表谢意?宜快些追上,回赠一二才好呢。”
薛绍微抚黛眉,轻松应对:“烦请使君莫为难在下。我与友人相约今日同游曲江,若因与宫人周旋耽搁了时辰,她定然不悦,怕是要大闹宫禁,寻她们的晦气!真若回赠,需待明日。”
“阿谁不悦?!”,我假装生气:“好个薛子言,看似面相忠厚,不想却也伶牙俐齿,心思百转!你此刻便去回赠,我才不管呢。”
薛绍凑近两步,他打趣我道:“晋人傅玄《太子少傅箴》中有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自认是被墨者所黑。”
一听便知他是在暗讽我,我不由羞赧,继而又是自卑:“竟说我是墨。。。罢,表兄此言无错,我原本。。。没得本事,玩心又重,还爱占口头便宜。”
“我不过一句玩笑,你何需妄自菲薄?”,薛绍低头看我,促狭一笑:“我家中无姊妹,多的是表姊妹,可只你一人,最是与众不同。其实女儿家本该如此,娇憨稚趣。”
心情瞬间大好,我欢喜问他:“当真?”
薛绍极认真的点头:“当真。你自有你的好,何必去学她们规行矩步?”
我有点郁闷:“但二圣。。。表兄,你瞧我的十指,虽常常偷懒懈怠,却还是被弦。。。唉,书读的不好,琵琶才不精纯,看来我注定一事无成呢。”
这时,一个少女入堂,我未多注意,只当她也是薛家家奴,不想她却在我面前跪下,神色异常激动,连连叩首。这般阵仗实是见所未见,我心头大惊,竟不敢去扶。
悄拽薛绍衣袖,我慌道:“表兄府上的使婢为何。。。为何如此?!求表兄快些教她起来,我不需她拜我!”
薛绍却是充耳不闻,只等那少女约莫叩首十余次,额心泛红,薛绍才俯身将她搀起。少女哭的已是泪流满面,汪汪泪眼望着我,唇边却带笑意。
“她便是跪你百次千次,你也能受得起!”。薛绍小声提醒:“忘了?那日,沈大家外,嗯?”
我恍然大悟:“是她!对啊,重九相逢,表兄曾对我说她的奴籍文书归了你家!哎呀,我确实健忘。”
少女又要拜,我急忙拉起她:“够了!够了!我。。。其实全靠表兄使了钱,我。。。其实我那日没能救下你。”
少女摇头,泣道:“若非先有公主挺身而出,拖延时辰,婢子。。。婢子早已深陷泥污,一生难洗贱籍折辱。公主乃天家贵女,婢子自知身无长物以报,可公主恩同再造,婢子愿为公主续命十载!!”
我不悔做了一件善事,然而,想到那天的自己被人摔的灰头土脸,还教围观者看了几次笑话,我好不尴尬,缩在薛绍身后只知傻笑,不知该对少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
想是清楚我的心思,薛绍对她笑道:“那日救你,公主定然不求回报。你能知恩图报,公主自有计较。却如此这般,倒教公主为难。”
劝了少女不再哭,薛绍回房整衣,留她陪我稍坐片刻。问过姓名年龄,知她比我小一岁。
我道:“薛家待你可好?”
蕊儿的笑容骤然开朗许多,她无不感激道:“薛家众人待婢子甚厚!自入府,三郎只教婢子于书房侍奉,从未指派婢子做粗重活计。”
薛家本就不是苛待奴仆的人家,这杨蕊又为薛绍所救,更是有别于旁人,她这番回答与我预想无差。此刻细细端详她,不禁暗思,柔美纤瘦,在我眼中确是一位楚楚佳人。待我嫁入薛家,劝薛家为她写一道放良书,再为她选一户匹配人家出嫁,我与她的这段缘份便算是完满了。
渐渐的,二人间话也多了,薛绍回来,蕊儿感佩似的对他说:“从前只听闻公主娇宠蛮横,自婢子亲睹。。。”
呐尼!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我在宫外的名声这么差劲?居然被传为’娇宠蛮横’!我的天啊,我一活泼又可爱的美少女,对宫人绝对是好的没话说,至于说偶尔发发小脾气也是美少女的特权嘛,我从没真正惩罚过谁啊。以讹传讹,果然断不可取。我被气的摩拳擦掌,嚷着说要回宫揪出那造谣之人。
薛绍忍笑,温声向蕊儿解释:“坊间传言皆作不得真。公主她。。。是极好的女子,侠义心肠,不容污秽,她那日肯救下素不相识的你,可见一斑。”
万万没想到,薛绍对我的评价真是不低呢。我对他赞许一笑,他也报以微笑。蕊儿郑重的点点头,说她深信我与传言不同。
二人单独出门,薛绍亦未携带奴仆。正要上马,薛绍偶然察觉我对自己暗中窥视,薛绍纳闷问我,我则笑笑不语。奇遇也好,缘份也罢,如此佳婿本该属于太平啊,我夺走的是不是太多了?蓦然望天,放佛她就在天边俯瞰我和属于她的幸福。悄悄双手合十,我心念,太平,请放心,虽然我无法对薛绍付出情感,但我一定一定会真心真意的对他好。
曲江一地历史悠久,秦时便为皇家禁苑’宜春苑’,建有离宫’宜春下苑’。至隋,隋文帝恶’曲’字不吉,因池中多芙蓉,遂改称’芙蓉园’,圈禁土地,大肆营建游苑楼阁,并雕刻各式水饰置于水中点辍。入唐,三代帝王更是不吝调拨银钱修葺园林,广植奇葩。曲江植被丰富,四时皆可观赏花卉,湖泊广袤澄澈,夏初时节泛舟小酌最是惬意。虽说曲江每日引得游客纷至,唯上巳节当日格外热闹,甚至水泄不通。一家老少同游,女子亦携伴来此,四处可见鬓影衣香。迎面而来一道倩影,不知谁家佳丽正默默与你对视,若那帷幔内再传出银铃笑声,更是引人无限遐想。反正呢,以我愚见,身处曲江,美景可以不看,美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便是那些精心挑选的穿戴配饰,已足够欣赏久久。我对植被基本没有了解,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薛绍便主动当起解说员,为我一一介绍花名、习性及花期。一路所见有迎春、桃花、玉兰、琼花、海棠、牡丹、芍药、锦带、连翘、余雀等等等等。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各式,无一不有,无一不美。
我惊异于他对花卉了若指掌,羡慕道:“此地花草多如天边繁星,表兄如何一一识得?”
我们正路过一树枝桠繁茂的雀花,他个子高,耳廓恰被垂下的荧黄花儿拂过。兴许是觉得痒,薛绍不自然的笑了笑:“每日大把闲暇,我在府中时便侍弄花草、游鱼,故而识得。”
怎么能忘,薛绍对我说过不止一次,他是个富贵闲人嘛,不读书也不做官,有的是时间去学怎么’玩’。嘿嘿,我们俩的现状其实也差不多呀,除了我’腹无诗书’而已。想到这里,自嘲真是厚脸皮。
二人闲逸的沿蜿蜒小道散步,漫无目的,从花卉聊到糕点,再从糕点聊到胖瘦的优缺,话题广泛,思维跳跃。至视野开阔处,我右手方出现一座占地不小的房屋,观其建筑风格应是祠堂一类,引人注意的是进进出出的尽是女子,竟无一男子。
我大感不解,还未问出口,便听薛绍道:“此处乃高禖祠,妇人来此祭拜高禖,不外是为求子。”
怪不得前来祭拜的都是女人,原来是冲着神明能给自己‘赐’个儿子才来。
我抬脚便朝高禖祠而去,薛绍虽未阻拦,却疑惑且尴尬的问我:“她们来此是为求子,你。。。尚未成亲。。。为何入祠?”
知是他有所误解,我马上解释:“是为太子妃。她与太子成婚三载,至今未有身孕,我是代她而求。”
“如此。应当,应当。”
祠堂内突然进来唯二异性,女人们又是好奇又是忍不住的嗤笑,沸议不绝,好些人索性掀开帷幔的罩面纱,一束束目光真是热情如火啊。
“合该我出门时瞧见喜鹊登枝,原是要遇见他们!”
“可是胡人?你瞧那高挺的鼻梁子!”
“只看容貌,年长者更胜一筹。”
“哼,依着我说,小郎更为柔美可亲。”
“难不成你想教他当你的别宅夫?!”
“好呀,好呀,只求姐姐莫说与我家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