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可汗此时送上国书,请天皇将太平公主降于其王族,臣窃以为,此请于国于民都乃天赐良机!此乃上苍警示,乃我大唐当与突厥结盟的信号。若天皇能答允突厥可汗之请,促成此婚,可使我大唐勇士不再流血牺牲,使我边陲百姓不再经历家毁人亡的无妄惨剧!”
年近八十高龄的’黄门侍郎’高智周分外喜悦,如同讨论自家子孙的婚事。因他情绪激动加之年事已高,说完之后习惯性的急喘二三,复能平静。我忿忿不平的睨着那白胡子老头,心话我当年在你的课上没怎么调皮捣蛋扰乱秩序啊,凭什么现在要对我’痛下杀手’。蓦的记起他还兼着’太子左庶子’,是实打实的东宫幕僚一把手,李贤的左膀右臂,再观在场余众多颔首表示附议高智周,吓的我心脏狂跳,咬牙暗骂李贤,倘若他真敢对我玩什么阴谋诡计,那我也只有铤而走险一条路可走。
“天皇,臣有谏,绝不可将公主许嫁突厥!突厥士庶不通王化,不遵信义之道,那群漠北蛮夷向来反复无常,往往在天皇饶恕他们的罪过、停止对他们用兵之后,他们复引兵来犯,不改其吮血劘牙的本性,残杀我边陲士民,令天皇为之忧患。臣记得,不过半月之前,突厥骑兵攻掠妫州,杀我百姓千余,掠财物、牲畜无数,甚至火烧县衙公舍,公然蔑视天皇龙颜,呵,难道突厥可汗竟是以此残暴行径彰显其国请婚的至诚之心?臣斗胆,敢问天皇,这封请婚国书,究竟是谦逊友善的盟约,亦或冒顿献于吕后的莫大侮辱?!臣还记得,正是在这座宣政殿,天皇曾召侍臣商讨应对吐蕃之策,郭侍郎谏’严设守备,重聚民力,不宜深入击敌’,臣深以为然,而此时面对突厥,面对他们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我们却要鼓吹奏乐、主动将公主送入敌营?!高相谏言有诸多不妥之处,在下恳请高相能再三斟酌!”
’殿中侍御史’陆元方慷慨激昂,正气满满,一番话有理有据,立即扭转局面,收获不少赞同。看到希望,我喜出望外,秒变星星眼,忽想起他是我曾经同窗陆景初的父亲。瞥一眼那岁数只及自己一半的晚辈,高智周略显不忿,立即为自己辩解。
“侍御史此言差矣,这正是某再三斟酌过后的谏言!和亲,为中华与番邦之间消弭战火最有效最迅速的策略,古而有之,如何今日太平公主不可出降突厥?!需知,一旦我大唐与突厥互为姻亲,结为甥舅之国,他们岂会撕破脸面再行豺狼不义之事?更何况,天皇,臣窃以为,公主乃上国帝女,她深明大义,为永固大唐江山,为万千边陲士民,必不惜一己之身!”
我直翻白眼,高老先生,您实在是高看我啦,我真真没那么高尚无私!!!小女子一向贪图繁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哟。
见高智周强行给我’定性’,陆元方微是不屑,继续发难:“高相之言,呵,初闻似有几分道理,然在下鲁钝,愿再向高相请教一二。昔太宗女文成公主奉旨和亲,携玉器珍玩、丝绸绫罗、芜菁种子、文籍药书等无可计数的妆奁千里迢迢入蕃,凡三十七载春秋。若依高相先前所言,大唐与吐蕃乃舅婿之国,且自永徽元年松赞干布赞普过世,文成公主寡居,迄今未返大唐,两国理应和平共处,互不为敌。然而,二十年啊,蕃人灭吐谷浑,与我为邻,不断借机生事,实乃西南大患!另,陆某深信,诸公必不敢忘,九月,蕃人败我王师,蕃将论钦陵生擒刘大将军,未卜生死!我辈尚有奇耻待雪!!高相,吐蕃与突厥均属下邦,蕃人无信无义,难道高相竟相信漠北蛮夷诚实可信?!嗯?!”
“这。。。松赞干布赞普在世时对文成公主甚为礼遇,其后。。。其后。。。因公主本宗室女,故而蕃人不以公主为尊,发兵行事均未顾及公主本意。可太平公主乃二圣爱女,她若降于突厥,突厥必不敢怠慢丝毫。”。高智周本就理亏,任他入仕数十年见惯大场面,此刻也想不出精准有效的反驳之辞,好不尴尬,额间竟急出一片冷汗,却不敢以官袍擦拭,恐惹御史弹劾失仪。
陆元方唇角微扬,乘胜追击:“高相未免强词夺理,甚至不敬太宗!高相道文成公主不比太平公主尊贵,可是欲令太宗神灵不安?!万乘天子,一言九鼎,纵然文成公主本出自宗室,但太宗御封其为皇室公主,她与天皇便为手足,身份贵于太平公主!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她代表大唐,代表太宗及天皇尊颜,而蕃人并非不懂,他们是明知故犯!!呵,难道还需天皇遣使向蕃人宣讲何为舅婿之国?教导他们何为姻亲互助?文成公主之事便在眼前,我们用女子和金玉谷物换来一个强大敌邻,此乃国耻,明知是错,难道我们还要再将太平公主下嫁突厥?!噢,莫非高相以为阿史那家的那位王子能永生不死,与太平公主永为伉俪,便可保突厥不再犯我边陲?!陆某亦为人父,父母爱子之心,陆某深有感触,而二圣对幼女之爱,必千万倍于陆某!天皇,臣虽死亦谏,若将公主降于突厥,实于国无益,只会让我们再一次痛心的欣赏突厥人的反复无常!公主本豆蔻娇女,她若大度无私,为国和亲,将会使我大唐四方健儿从此再无颜色!”
陆元方说着便跪倒在地,面向李治叩首请求,希望自己的建议能受到重视。不畏前辈上官的颜面,态度坚韧不屈有气节,他才是真正的深明大义,足令我由衷倾佩。当然啦,陆元方可看不到对他一脸’痴情’的我。此一刻,我正混迹人群,人人都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内侍。
旭轮与刘丽娘成婚之夜,阿史那伏念曾在太液池边扬言请突厥可汗向李治递交国书,迎我入突厥。大概是夏末,听李显说他已动身返回漠北。一晃数月已过,昨日,他派人先行将突厥国书呈至李治龙案。消息不亚于一枚重弹,震的大唐朝堂有那么一点点乱。众臣无不意外却更是不解兼嘲弄,纷说这突厥王子到底中了哪门子邪,昏心迷窍的挑战二圣底线,妄图娶走二圣的心尖尖。但是,突厥人善骑射,不定时出兵掠边,确是北地大患,对他们的国书,不可视而不见,甚至一丝一毫的轻视都有可能引起他们疯狂残暴的报复。芷汀等人闻讯,几乎嚎哭着向我报信,个个面如死灰。想也知道,我若和亲突厥,她们必然随行。一听将要廷议,居然把我的前途命运交给一堆根本不会在乎我是否幸福安危的男人,我如何还能安坐一秒?遂更换衣衫,冒险溜进宣政殿,决定掌握自己的未来。
李治请陆元方起身,无不赞许道:“陆卿言之有理!对待突厥,我们已然容忍无数,但他们确如你所言,反复无常,奸诈残忍,且贪得无厌。杀我子民,求我爱女,朕非吕后,焉能容蛮夷如此侮辱?!若两国如常邦交,朕答允,若他们坚持求尚太平公主,朕绝不允!如若因此交恶,甚至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朕坚信,卿等定愿为朕、为大唐尊严,也为了公主而众志成城,抵御外侮!”
众臣随即大表忠心,恨不能当场便找来几个突厥人大砍大杀。高智周知自己站错立场,竟与李治意见相左,紧张过度,别说不敢说话,就连脸色也。。。嘿嘿,反正少说也让老爷子减寿一年。
深谙权谋,看惯了真真假假的表演,李治未责怪高智周,不多废话,直问众臣:“众卿可知太平公主本道门弟子?”
在场哪个不是于宦海厮杀沉浮的人精,一听’道门弟子’,便都明白了李治的本意和计策。既为方外之人,岂能轻易婚娶。
谁也不会错过搏得圣心的大好机会,陆元方忙说:“天皇,臣窃以为事不宜迟,想那王子正在半途,务必在其返回之前请公主入观修行。来年,天皇择佳期为公主甄选驸马,届时,罗敷有夫,料那王子必无话可说。”
陆元方为人正气且思维敏捷,李治颇为欣赏,也不理会别人,只问他:“如此。依陆卿之见,宜将公主的清修之所建于何处?”
陆元方道:“臣窃以为,长安。。。”
“不可!”
“不可!”
仅两个字,足以震撼全场。朝臣讶异但更为鄙夷且愤慨,几乎都对我横眉立目,心话何其神圣庄重的庙堂岂容宫内最低贱的没根宦者肆意置喙,当即便有人以手中象笏指我大喝’不通轻重’。
亲爹亲娘,李治和武媚闻声便知这个’大唐立国六十年未有之狂徒’就是我。李治坐不住了,命人将我赶出宣政殿,话说一半,金色纱帘后,那道令大唐朝臣或敬畏或不满的倩影微微倾身,似劝了李治,他于是挥手摒退进殿的禁军,令我速速退出,未点明我的身份。我却没有’领情’,准备提前在这座未来将属于我的圣殿初试身手。或推或避,我七绕八绕的转出人群,不理会朝臣们不解及不忿的视线。我表情肃穆,三拜乃止。李治是真的动气了,全靠武媚苦口规劝,他只忍住怒火,看我如何给他粉饰龙颜。
微微仰首,我朗声道:“二圣,诸公,今日廷议之事,乃太平终身大事,太平乃敢冒死现身,料二圣及诸公深明厚慈,必不以太平为忤。然此事亦为大唐国事,又太平始终乃女子之身,不当在宣政殿之上轻口肆言,因而太平先向二圣及诸公告罪。”
见我虽莽撞却并非无缘无故,且给足了众人面子,李治面色稍霁,无奈颔首,允我继续。余众自不敢出声,然必腹诽我的无所畏忌和对朝堂的轻视。
“谢天皇不罪之恩!高相,诸公,若以太平一己之身便可消除我大唐与突厥之间的连年征战,拱卫大唐疆土,守护边陲百姓的幸福安康,我愿效仿皇姑文成公主,和亲突厥,永不归朝!!然,父母子女,其情至深,世无匹敌,二圣身为父母不舍太平远嫁蛮邦,太平亦不愿久违二圣膝下。二圣早定明春巡幸东都,若太平留于长安修行,岂非一载乃至数年不得再见慈父慈母?八百里潼关道,于太平莫如天涯海角,诸公皆为人父,享子女承欢膝下之乐,还望诸公体谅太平恋亲之情!恳请二圣,恩允太平往东都修行,为大唐祈福,为二圣祈福,为天下子民祈福。待二圣銮驾至都,太平愿于天津桥南恭迎二圣!”。起身,再面向陆元方徐徐福身:“侍御史虽为大唐之臣,行事为国为民,但太平听的分明,侍御史亦真心为太平的安危考虑,太平甚为感激!”
陆元方淡定自若,笑呵呵道:“公主言重。仗义执言,本为御史之责,只凭是非公理,不徇私情恩怨。”
最后,李治同意了陆元方的建议,准备为我在洛阳修建一座道观,取名’太平观’,让我正式出家入道,婉拒突厥请婚。
“修筑道观,需人充任督造,此事便以工部。。。”
却见纱帘后的人似乎另有安排,李治侧耳倾听,颔首道:“合宜,合宜,便是宗正卿吧。”
一桩只会讨好不会吃亏的美差最终落在尚无官声的’新任’周国公武承嗣的头上,因我入道的名义是为太原王妃祈福,他是武士彠的长孙,又是我的舅家表兄,由他监工倒说得过去。当然,武媚的目的性十分明显,她想让朝臣认可武家子弟的办事能力,最终则是巩固武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
突厥求婚危机圆满的宣告解决,我再次告罪并行礼退出宣政殿。忽觉一束异样目光朝我投来,狐疑望去,见那人是’大理寺丞’狄仁杰,三十来岁,瘦高个,气质正派严肃或者说有点孤高,然唇边却噙着一抹笑意,不屑之笑。虽察觉他对我有不满之心,我却不敢说什么更别提与他当堂质问,毕竟今日举动的确荒诞无礼,往大了说,一个无功无德却为所欲为的我轻视了一群国之栋梁。
欢欢喜喜的一路小跑回了长安殿,芷汀她们苦等好半天,知危机已然解决,又是一场哭,这次是喜极而泣,宁心尤其哭的厉害,若我嫁给伏念,或会依礼制选媵妾随嫁,她与我情同姐妹,中选的几率只高不低。我滔滔不绝的将殿上始末讲给众人,正义秉直的陆元方得到她们的交口称赞。忽上官婉儿前来,客客气气的请我去仙居殿,道武媚有事宣见我们兄妹。未多想,我不及更衣便随她前往,在不认识的人眼里,仍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内侍。
见面次数迄今屈指可数的二人慢行中庭,我不好意思道:“婉姐姐可会笑我不知体统?”
“岂敢,”,上官婉儿轻声道:“公主俏丽飒爽,教人不舍移目。窃以为,公主与英王具酷肖天后,公主今日身着男装,方才初见,教人恍惚以为。。。以为是英王。”
我听的仔细,因而没有错过她说’英王’二字时那一瞬特别的语气变化,暗思,她仿佛对李显。。。这会是她日后成为李显昭容的缘故吗?可至今并未听说李显对宫里哪个女人动心啊。我不好多问,只与她闲聊女红针织。她道自己手拙,做出来的物件常惹人笑讽。我道她聪颖博学,上苍已给她一个聪明头脑,自然不会再赐她一双巧手,否则便要惹天下女子妒忌。很快,二人有说有笑,亲昵许多,又兼年龄相仿,远望着,好似一对姐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