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杨炯杨兰卿,敢讨问小郎大名?”
我才想笑这个名实在太’囧’,脑中电光一闪,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遇到了某位名流千古的大人物。
王杨卢骆,名噪天下。唐世大材济济,唯此四子得人推崇。杨炯自言,’愧在卢前,耻在王后’,时人亦以为然。十岁,应童子举及第。次年,待制弘文馆。然仕途蹇滞不畅,蛰伏十六年,方补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似乎完全不配其神童美誉,可其实才学和官运本来就是两码事。
我此时遇到的当真是那位大才子杨炯?提前泄露了白石道人的诗句,也许不该和他认识吧?心生戒备,我不肯开口。
见我沉默,他立刻解释:“恕我唐突。方才被峭立梅花吸引,恰小郎入院吟诗。合情又合景,我着实喜爱,遂从心称赞。你我古园偶遇,因诗结缘,实风雅至极啊。私衷发愿,定要结识小郎。哦,如若小郎无意,我自不再叨扰。”
啧啧,千百年来啊,历朝历代的文人都是这副酸腐姿态。你要是不够风雅吧,他们口诛笔伐,’白丁’、’文盲’、’没文化’,极尽嘲讽之能事。你若稍对胃口,他们便相见恨晚,夸啊追啊,譬如李太白之于杜子美。非是我讨厌文人,只是素来瞧不上他们那以文会友的’好传统’。
稍思量,我道:“适才足下自称华阴杨炯,倒要讨教,足下可知王杨卢骆?”
他未犹豫,接话笑问:“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我微讶:“需知那’杨’与你同名同姓啊!难道足下会是。。。”
他道:“君子者,坦荡立世,不才正是杨炯!”
虽已有预感,仍不由暗叹,心中激动难以名状。老天怎会如此眷顾我顾月晚呀,来唐朝走一遭,居然能让我遇到四杰之一!
他虽表明身份,但我并未对这位大才子顶礼膜拜,反故作傲慢:“哦?原来你就是杨炯。唉,名冠天下的才子又如何,想那王勃王子安也只不过是我兄长侍。。。咳,朋友。两只眼,一张嘴,与旁人无异!你嘛,亦不过而而。”
若按我的预想,被无名小卒轻视怠慢,杨炯理应动怒,不想他竟不以为忤,爽朗笑道:“小郎实在有趣的紧啊!小郎之兄既是与子安称友,容炯冒昧,你我更是早有前缘。想来小郎之兄必博学多才,小郎受家学熏陶,难怪年纪轻轻,才气已然非凡。”
被杨炯诚挚表扬,我好不心虚胆怯。才气非凡?拜托,那首诗纯粹是COPY啊!
见他如此随和谦逊,我不敢再玩笑,忙作揖问候:“能与杨兄相识,何其有幸!在下。。。呃,长安李晚。”
杨炯道:“炯与李郎一面如旧,不若你称我’兰卿’,我称你‘阿晚’。可否?”
我点头,腼腆道:“好,兰卿。”
二人同返他原先身处的房中叙话,我惊讶的发现房内竟干净暖和,被褥齐全,甚至还有炊具。
杨炯请我坐下,他平声道:“不瞒阿晚,天皇隆恩,授我东宫’詹事司直’,充弘文馆学士,需于岁末到任。因我。。。呵,俸禄积蓄皆用于购置文籍,囊中羞涩,此番往长安自可入住驿馆,然这附近逆旅却无余钱支付,只得栖身古园。阿晚莫笑。”
我完全理解,当即便解下腰间锦囊:“阿谁无有困难时?如兰卿所言,你我有缘,我愿倾囊相赠,兰卿切莫推辞!”
“不可,”,杨炯正色:“衣食不缺,阿晚之财我不能受。”
我笑:“嗯,对啊,对啊,你只是缺钱嘛。兰卿,古园残破,山涧多野兽,非为安身之所。兰卿宜速寻逆旅留宿。”
杨炯仍是不从,轻轻扶开我递去的锦囊:“我并非孤身一人,家仆往农家购买米粮。而且,在此园住了一宿,偶然发觉此间妙处——清净无忧。因而你这钱,还请收好吧。”
见他始终不收,二人遂不再争执于金钱俗事。我好奇问他近日可有新作,他递来巴掌大小的纸片。
昔时南浦别,鹤怨宝琴弦。今日东方至,鸾销珠镜前。
水流衔砌咽,月影向窗悬。妆匣凄馀粉,熏炉灭旧烟。
晚庭摧玉树,寒帐委金莲。佳人不再得,云日几千年。
“佳人不再得,云日几千年。此诗饱含哀思,那位已逝佳人可是兰卿红颜知己?”
杨炯叹道:“阿晚智慧!夏末得函,友人崔司空府上舞姬病亡,因而作诗。我因曾观赏姬人绝妙舞姿,深以为憾,遂和诗一首,以寄哀愁。”
我道:“甚巧,兰卿新作恰嵌合我。。。呃,我一位相知的闺字。”
杨炯随口道:“必是女子了。宝琴?珠镜?亦或金莲?”
我被金莲二字逗笑,摇头,轻点纸片两处:“月晚。”
“引人遐想,”,杨炯把玩笔杆,玩笑道:“皎皎凌空孤月轮,姗姗佳人赴郎约。闺字何其美妙别致,料想那位娘子亦姿容不俗。总不是。。。阿晚之妻?”
我连连摆手,双颊微热:“我何曾娶妻!兰卿错矣!兰卿错矣!”
蓦的敛笑,杨炯怔怔望我,十分讶异:“阿晚!你。。。可是女子?!”
我吓的不轻,脱口道:“你如何得知?!”
老天,通常电视剧女扮男装可不是这个路数!!还没一集就被发现啦?我果然不是演戏的料!
杨炯失笑:“一言一行尽是女儿家娇羞憨态!我若再看不出,这双浊目不要也罢!原还在想,天下间竟还有此等风流韶美的男儿,却是一位。。。佳人!”
一谎才破,我又扯一谎:“呵,兰卿既已察觉,我羞于隐瞒。我本。。。寒门女,随父经商至洛。家父忙于购货,我于逆旅闲来无事,遂出外游走。女子独行恐惹人非议,便不顾礼教更换男装。先前欺瞒并非恶意,还请兰卿。。。勿介怀。”
“不,不会。”
他虽说无妨,但这之后的气氛明显冷清尴尬。二人话都不多,甚至他的视线鲜少顾我。
眼见窗外又落雪,我赶紧起身告辞,道雪大后不便行路。杨炯自称’荒园主人’,坚持相送。步出房门,快步走去墙角梅树,我踮脚攀下一丛高枝,用力折下一串怒放寒梅,准备带回宫献给被宝贝儿子气的焦头烂额的李治。
冲杨炯微微摇动花枝,我笑着建议:“兰卿何不折梅?养于清水,数日不败,足可暗香盈室!”
却见杨炯未应,他失神凝望梅树,似自语般轻声道:“阿晚。。。你我。。。可会再逢彼此?”
我好奇的也看一眼梅树,随口道:“自然。倘或无缘,你我怎会在此相遇?缘分不熄,你我自会重逢。”
杨炯笑笑不语,缓步伴我走出金谷园。待我上马坐定,听杨炯忽吟诵诗句。
“窗外一株梅,寒花五出开。影随朝日远,香逐便风来。泣对铜钩障,愁看玉镜台。行人断消息,春恨几裴回。”
我霎时怔住,不想自己竟从他口中听到这首诗。
大学时期,某位老教授个人非常推崇初唐四杰的诗歌。教授曾说,四人中,以性气豪纵的杨炯最是反对描绘绮丽闺情的浮靡宫体。然而,在他留世的百余作品中,却赫然出现一首与众不同的。据说这首梅花落的来历与爱情有关,是杨炯为心爱女子所作。杨炯偶与女子相遇,二人却未定再遇之期。他徘徊难忘,遂成诗一首,借女儿之口抒发自己的怅惘心思。而且,没有人清楚二人再续前缘。
假如这个杨炯并非处处留情之辈,那此时的我很可能已成为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故事的女主角。也许我今天真该留在相王宫。
深觉不妥,我无言以对,正预备扬鞭打马不告而别,杨炯出声挽留,语气急切:“稍等!阿晚,敢问府上何处?你我长安再逢,可好?!”
内心悲号叫苦,完了完了,那个无情的女猪脚我怕是要当定了!府上何处?长安城北大明宫,父亲大人名讳‘李治’。。。这像话吗?!
心思转了两转,我莞尔一笑:“兰卿曾道,古园相遇实乃雅事。但你知是不知,所谓偶遇,便是不期而遇,今日最妙之处便是——在此间。告辞,兰卿。”
着意一眼口中正玩味’在此间’的他,我策马离开。身后,他的声音飘来,近乎飘渺,却清晰入耳。
“我心明!阿晚,有缘再逢!”
因急于逃离金谷园或者说杨炯,我加鞭催马快行,雪天路滑,马儿不意失蹄,我自马背滚落,结结实实的摔了一大跤。四肢腰背虽痛,万幸并未摔伤。望天自嘲,难道这就是’报应’?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与杨炯的相遇绝非我意料之事啊!
回城,天色将晚,雪渐疾,行人因而多赶回家。觉腹中微饥,我格外想念宫中庖厨的手艺。过立德坊,忽见无主多年的魏王宫外停了两架马车,宫门现两列禁卫,个个肃穆,眼神警惕。更尤其,最后入门的那道背影很是眼熟啊。
“多。。。多祚哥哥!!”
一边唤着,自然而然的纵马继续向前。数柄宽大锋利的陌刀直冲面门,犀利吓人的寒光使我顿时痛悔这太过冒失的举止。
堕马保命,我躺地连连喊痛。飞身折返的李多祚好不惊怕,蹲在一旁,也不敢扶,懦声道:“公主无恙?”
“李长史,可要将他正/法?”
李多祚慌的差点跪地,回头嚷道:“速退!戍门!”
“是。”
我冲面色无奈的李多祚眨眨眼,笑说:“李晚见过长史!先前听太子道哥哥入职北衙啦,啧,可见二圣对哥哥何其信任!”
起身,我拍打衣衫尘雪。李多祚不敢笑:“可需在下遣人送公主还宫?”
望了一眼魏王宫门,我撇嘴:“回宫不急,倒是年余未见李贤,有几分想念呢。”
“啊!”,李多祚异常不解,小声疑道:“可,自被废,他一直被秘。。。公主如何得见?”
我笑道:“哥哥明知故问么?凡我所求,二圣岂能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