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三年,九月己卯,虢州人【杨初成】诈称郎将,矫制于都市募人迎【庐陵王】于房州。事觉,伏诛。
冬十月庚子,右监门卫中郎将【爨宝璧】与突厥骨笃禄、元珍战,全军皆没,宝璧轻骑遁归。太后诛宝璧,改骨笃禄曰‘不卒禄’。
人诬施州刺史、吴国公【李孝逸】自云‘名中有兔,兔,月中物,当有天分。’ 十一月戊寅,太后以孝逸有功,减死,除名宗籍,流儋州而卒。
四年,正月甲子,于神都立高祖、太宗、高宗三庙,四时享祀如西庙之仪。又立崇先庙,以享武氏祖考。
二月庚午,毁【乾元殿】,就地依周礼建【明堂】,以僧【怀义】充督造。
天未破晓,耳畔乍起敲凿砖石的响动,叮叮嗡嗡,接连不断,算不得高亢,却足够扰人清梦。已是第三日,我仍没能习惯,瞬时便被惊醒。如何舍得离开又暖又软的舒服被窝?疲倦的翻个身,右耳压枕,手捂左耳,可那令人头疼的噪音恰如夏日里想尽办法钻进蚊帐的居心不良的蚊蚋,依旧隐隐入耳。不情不愿的睁眼,喃喃自语,得,洛阳宫又开工了。
薛绍也被吵醒,捂耳抱怨道:“毁旧建新,又役丁数万,真真是劳民伤财之举!难得今日不需往衙门,却是不得安宁!!冯小宝这贼秃,如何这般勤劳奋起,怎不迟一二时辰再上工?!”
抬手为他轻柔太阳穴,我忍俊不禁:“新哉奇哉,薛子言居然会骂人!其实太宗高宗之世屡议依古制立明堂,却因古书文献记载有失,诸儒见解不一,又或天灾人祸,始终未成。此番虽是太后之令,却也为全二帝圣意。你便忍忍吧,兴许待那明堂落成之后,你反倒不习惯清静呢。”
“舒服,真是舒服,”,薛绍朝我挪近,紧贴彼此,他玩笑道:“啧,爱妻既是以为有趣,我便携你同往明堂,当面斥骂那秃奴博爱妻欢心!”
“胡白!”,我笑嗔,指点他额心:“你不怕被太后惩罚,我可懒得入宫为你求情呢!!”
他凝视于我,含情脉脉:“有你牵挂,我一无所惧。”
我笑笑,将他推开一些:“成婚七载,算得是老夫老妻,这般腻耳情话。。。你倒不觉羞臊呢。” 撑臂坐起,我道:“快些更衣,你今日既在家,便由你教崇简背书,我不想作严母。”
微烫的手忽按在肩头,接着,宽厚胸膛背贴着了光裸的背,暧昧呼吸穿绕于万缕青丝之间,暖热的吻落在脸侧。
“不急,崇简想是还在梦中。”
“呃。。。子言。。。我。。。我。。。”
下意识的缩肩,我试图避开他的体温,他则耐心的轻轻扳过我的身体。羞于与他对视,匆促之间,我只能低眉垂目。下一瞬,被他紧紧拥住,我一眨不眨的看着丰盈的乳挤压着他起伏强烈的胸膛,肌肤相融,亲密无间。双颊霎时滚烫,急急抬眼,恰四目相对,他眸光更为明亮,手悄然滑至腰臀。被他置于身下,鼠蹊部的扬起最真实的述说身体的渴望。指尖刻意在两膝内侧缓缓的反复滑动,渐有向上之势。彼此凝视,我心头没来由的漫起慌怕,紧抿茜唇,忙按住他的手。他莞尔,置之不理,唇又沿胸乳寸寸游下。天旋地转,眼前白茫茫一片,似溺水般,我只得随手抓住一方被角。
人间四月,春花烂漫。我自觉半月以来身体倦懒且特别嗜睡,又接连两天莫名呕吐,怀孕的征兆十分明显。忙请医诊脉,确如薛绍所愿。医师道贺,阖府上下喜气洋洋。翌日入宫向武媚报喜,上官婉儿打趣我’尚帝女为妻,又四年抱仨,薛子言福运绵远,不知教多少男人暗自羡妒呢。’。
我掩袖羞笑,望一眼内室方向,客气道:“既是太后歇下不久,我便回府吧。请婉姐姐代为禀告,我明日再来。”
“也好。如此,你我明日尚能复见。”
上官婉儿送我出贞观殿,一路畅快笑谈兼品赏百花。因见雀花竞相怒放,垂挂成串,轻风拂过时,满树若绚烂金波渐次涌动,十分妍丽。我自然而然的踮脚攀折,却被宁心出声阻止。
“阿姐!”,宁心非常担忧,目光掠过我腹部:“阿姐有孕在身,不宜操劳!” 说着,她举手替我挑选了一串金灿灿的雀花摘下,又为我簪于鬓间。
“摘花如何会是操劳?”,我有点苦恼:“昨夜陪崇简和惠香玩耍片刻,教子言看见了,他好不生气。你却比他更为过虑,竟不许我摘花呢。”
宁心面色微红,只冲我温婉一笑,又折下一串雀花,拿在手里赏玩。
上官婉儿笑嗔:“怎会是驸马与宁心过虑?依我看,倒是你疏忽大意呢。稚子向来不通轻重,若被他兄妹撞上腰腹,如何是好?你若摘花,又是踮脚又是抬臂,难保腰腹不发力,总归对胎儿不好。”
又行了数丈远,前方,稠密繁茂的柳林下转出一位绯衣乌靴的官人。和煦春光里,便是不看他貌如美玉,碧玉树墙一点红,已足够惹人注目。他神色沉静,步缓而从容,偶尔伸手轻拂细长柔嫩的垂枝,状似闲适。
“哎呀,”,上官婉儿无可奈何般微叹,对我笑说:“看来有人要代我送你出宫。我可不愿惹人嫌呢。”
很快,武攸暨来在面前,他三人互相见礼,只我在旁缄默,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心中还记着去年夏天留在他脸上的掌痕。
肌肤之亲往往只是一时欲望,是躯体的一种本能,有时更无需感情的参与。这身体并不金贵,我不在乎用它偿还情债,却明了他所欲不止彼此的□□结合,第一次的开始,便等同饮鸩止渴,而能真正医病的解药,我给不起他。兴许尘世间的缘份从不是直来直去的一条路或一道桥,恰如他绕在指间的柳枝,常常轇轕纠缠。
意外在此相遇,武攸暨颇感惊喜,问过我近来是否一切安好,随即告辞要走,道有重要公文需上呈武媚。
“太后现在歇息,郎中不需枉费时辰,”,上官婉儿取过他手中的密封锦囊:“我可代劳。当是鱼保家的供词吧,太后一直在等它。”
武攸暨稍一颔首,含笑视我一眼,对她道:“多谢才人体谅。烦请尽快上呈太后,不止鱼保家,周侍郎已为郝象贤定罪,只待太后御批。”
周兴,一个年近不惑的男人,算不得高大,身形枯瘦,长年一副微微浮肿的苍白面孔,无论喜怒哀乐都极其疏淡,或者说是虚伪。少于国子监律学为生徒,入仕二十年,任从六品河阳县令,光宅元年入京,为文昌台(尚书省)都事。自徐敬业起兵,武媚的嗅觉神经被迫变得更加敏感,多疑多虑,朝中某些人因势而动,承风希旨,周兴正在其列。迁司刑寺(大理寺)少卿,现为正四品秋官(刑部)侍郎。
上官婉儿笑意稍敛,平静道:“好。”
我与武攸暨同行,我很费解他怎能甘为周兴驱驰。他自然知道周兴空有吏才但官声不佳,忙解释说自己半月前被擢为刑部郎中,此为内宫,外臣不得随意出入,他是武家子侄,最宜为武媚呈送机密文件。上司所差,他不得不遵。
我若有所思:“秋官郎中,难怪,难怪。。。诶,人言这鱼保家乃御史鱼承晔之子,擅为奇技淫巧,铜匦正是依他谏言所铸。他所犯何罪?”
“他呀,哈哈哈,”,武攸暨黛眉一轩,不禁嘲笑道:“人投密信入铜匦,告鱼保家曾构画兵器制式,助徐敬业逆党,他自然罪同谋反,只不过迟了四载。”
我也觉好笑更是解气,在攸暨面前说话也不需顾忌,遂直言道:“那铜匦害人不浅,如今鱼保家获罪下狱,真真是自食恶果!可曾看清那小人是何模样?”
我话落,他突然敛笑,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语气竟透出一丝惧意:“不曾。今晨随周兴并左肃政台的官吏往司刑寺行复核,见鱼保家。。。创伤遍布全身,血污覆面,失其右耳,且臭不可闻。他曾被索元礼审讯两日,索元礼。”
以椽关囚手足而转之,谓之凤凰晒翅。
以物件绊其腰,引枷向前,谓之驴驹拔撅。
使囚跪捧枷,累甓其上,谓之仙人献果。
。。。而在那些形形/色/色/的传闻里,更有一具足令鬼神亦闻之丧胆的怪异铁笼,据说它带来的疼痛令人无法想象,真正体验过它或‘有资格’体验它的人都死了。回想起那双在夜色里闪烁残忍精光的异族眼睛,再想到武媚正重用索元礼,我不免心惊胆寒,苦无良策。
唏嘘一叹,我望向武攸暨,不禁关心问他:“长日在周兴索元礼之流左右,不怕被人诽议么?”
他莫名摇头,唇角漫起一丝极其无奈的笑意,似自语道:“太后委我以此职,自有用意,何来我愿或不愿。”
我默默点头,他却又轻松大笑,用手指拨了拨坠在我耳侧的雀花:“你我好容易能同行私语,为何只谈论朝务?”
“可是,”,我笑笑,瞥看他左手方的门楼:“出了这宾耀门便是文昌台衙门,你不能因私误公啊。”
二人就此告辞,我蓦的想起一事,忙请他留步:“先前你道郝象贤?总不是东宫那位。。。通事舍人?”
垂拱四年,夏四月,奴告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反,太后命秋官侍郎周兴鞫之,定象贤族罪。象贤家人诣左肃政台,讼冤于监察御史任玄殖。玄殖奏象贤无反状,玄殖坐免官。戊戌日,象贤临刑,极口骂太后,揭宫闱隐恶,夺市人柴击刑者,金吾扑杀之。太后怒,命支解其尸,发其父祖坟,斫棺毁柩,焚爇尸体。
章德殿,周兴恰站在光线最明亮处的边缘位置,隔着光影里流沙似的悬浮微尘,无法看清他究竟是何表情。周兴的情绪听来一直很沉稳,不断更换说辞,向成器再三追问郝象贤生前是否有过弦外之音,是否私自引荐过什么人,均被成器矢口否认。我安坐一旁,暂以不变应万变。
思绪飘回上月的星津桥,我亲睹了郝象贤最后时刻的壮举。郝象贤乃郝处俊之孙、郝南容之子,【郝处俊】袭父爵甑山县公,贞观年间进士及第,为长孙无忌舅【高士廉】所欣赏,起家著作佐郎。及李治登基,对郝处俊委以信任,久供职于吏部,掌文官任免及考课。乾封二年,任【李勣】副职,赴高句丽平叛,将士多服其胆略。咸亨三年,转中书侍郎。四年,监修国史。上元元年,代【阎立本】为中书令。除此之外,郝处俊还曾出任东宫僚臣,辅佐过李弘及李贤两任储君。开耀元年薨,赠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大都督,并得到天子李治极高的褒扬和肯定,且于大明宫光顺门为其举哀一日,祭以少牢,赠绢布八百段、米粟八百硕。令百官赴哭,给灵舆,并家口递还乡,官供葬事。郝处俊临亡时曾嘱【裴炎】’生既无益明时,死后何宜烦费。瞑目之后,傥有恩赐赠物,及归乡递送,葬日营造,不欲劳官司供给。’。看似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生,却只一次差失。某年李治有意令武媚摄政,郝处俊与时任中书侍郎的李义琰力谏不可,遂作罢。朝中皆知此龃龉。郝象贤既被告有反意,武媚将此案交由周兴负责本无可非议,但最后连累郝处俊、郝南容爷俩竟被抛坟毁尸,少不得有人猜疑她是借机报复。
郝象贤是一个容貌比女子还要秀雅几分的年轻人,在我的印象里,他的个性二十年如一日,斯文内敛,常安安静静的看别人谈笑风生,纵然得诨名’宠之’,亦一笑置之,不嗔不怒。两年前,郝象贤出任东宫通事舍人,旭轮很是满意且放心,盼成器能受其熏陶。而直到上个月,我才真正认识了郝象贤。二十五岁的郝象贤,遍体鳞伤的郝象贤,眸中燃烧不屈烈火的郝象贤,从容自若的昂首登上行刑台。他清楚自己的举动将累及先人,但他深信祖父会为他的英勇而骄傲,他以残躯撞开左右小吏,面向密密匝匝的观刑人群,声嘶力竭的喊出他的冤屈喊出酷吏的阴险狠毒,他挥动抢来的柴棍驱打小吏,为自己争取多一刻的自由。他向世人揭露武媚如何一手遮天,如何秽乱内宫,甚至慷慨激昂的诵读骆宾王的讨武檄文。我虽无法完全赞同,但我佩服郝象贤比我有勇气,至少这一生能痛快淋漓的活一回。三个金吾卫最先冲破人群跑上刑台,在他们举刀朝他砍下的那一瞬,他犹然无悔大笑,长立于天地间。
成器虚年十岁,自出生从不曾被人如此诘问,起先尚能镇定应对,但见周兴无意罢手,再忍片刻,小脸蓦的涨红,愤恼的瞪着周兴。
“寡人不得使学士久候,周侍郎若无旁问,还请早返衙门!”
“殿下,”,周兴阴恻恻的笑了一声,平声道:“既是殿下推说与郝象贤无多往来,臣再请殿下思量,陛下每至东宫,郝象贤是否与。。。”
“周侍郎不得犯颜!!”
惊觉周兴真正的险恶用心,我耐不住一记怒喝,在场众人俱是愕然,为我担心的同时却又盼着周兴的嚣张气焰能被压下。而隐在微尘后的周兴仍似一尊泥塑,纹丝不动。
我稍抬左手,宁心即搀我起身,手指微颤。我缓步朝周兴走去,隔着束束光线,极勉强看清那张状似无害的平庸面孔。周兴安然的迎接我充满鄙夷及憎恶的谛视,仍旧冷静。
“太平深知周侍郎肩担重责,况妇人不敢插手朝务,”,我淡淡道,然尽是警告言辞:“因而太平不发一字,然而,太平亲眼所见,侍郎种种疑问,太子均已清楚作答,侍郎如何不肯罢休?!倘若侍郎必要继续发问,还请先为太平释疑。东宫僚臣达百余,郝象贤仅是其中之一,况郝象贤伏法已是月余,一众亲朋或杀或贬,父祖亦被斫棺焚尸,为何侍郎却为他来此诘问太子?!可是侍郎见太子年少,欺我李家无人,这便放肆犯上!”
周兴并不因我干预自己审讯而作色,但也不怕我的警告,他慢条斯理地拂了拂官服袖口,平声道:“公主的确不当过问朝务,然,公主之疑,周某愿解。某乃秋官侍郎,复核决案,乃某职责所在,何敢推诿懈怠?郝象贤虽已身死伏法,只恐同党仍蛰伏暗处,静待时机。太后有令,穷查逆贼,莫论亲贵。方才公主亲口所言,郝象贤生前乃东宫僚臣,某不问太子,却能问谁?!公主若仍存疑,某愿与公主同诣太后。” 稍垂目,他瞥了一眼我腹部,似笑非笑道:“闻听公主有身,某不及道贺。某知太后欣悦,驸马陶然,公主切忌动气。”
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我心里这般破口大骂,却不知该如何驳斥,值得为此去见武媚?她对郝家可是深恶痛绝啊。一时气急且窘促,不自主的望向立于周兴身后的武攸暨。该是我幸运吧,今天随周兴来东宫的有他。
武攸暨冲我使个眼色,手很是自然的拂过肚子。我心领神会,立刻捂腹喊痛。现场顿时大乱,成器担忧的喊着’姑姑’朝我奔来,宁心俏脸煞白,推着宫人去请御医。周兴自知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结果,只得悻悻离去。少顷,我睁眼偷瞄,确认周兴不会再回来,长舒一口气。
“公主安好?”,武攸暨择一席位悠哉坐下,笑看我安慰成器:“何必与他动气?你毕竟。。。双身子。”
三个月的身孕于我并不算是负担,攸暨的相助却让我心上沉甸甸暖呵呵。
我气哼哼道:“他有意攀诬圣人,我焉能坐视不理?!小人莫不猖獗一时,遗臭万年!”
“姑姑!”,成器很是委屈,伏在我怀里嘤嘤抽泣:“方才他道明日还要来呢!”
我心知周兴定会向武媚状告我干预之罪,或许我近期不能再入东宫,反复思量,我开不了口欺骗成器,我若失信,他明天该是何等无助啊。眼见成器大半个身子正压在我腹部,宁心一惊,忙使巧劲轻轻的搀起成器。
武攸暨展眉笑说:“殿下宽心。臣敢担保,明日秋官衙门里案牍如山,周侍郎必不得暇来此叨扰殿下。”
他胸有成竹,不似作假,令人很是信赖。我感激视他,成器亦喜不自胜:“表叔实不欺我?!”
“哎呀,”,武攸暨故作诚惶诚恐,面向成器欠身一礼:“臣何敢诓骗殿下?只不过,臣。。。敢问殿下讨个恩典。”
成器快步到他身侧,稚气的煞有介事道:“表叔对寡人助益非浅,直管开口!”
武攸暨瞥一眼摆在主位书案上的嵌螺钿红油漆盒,慢悠悠道:“先前听公主道亲手制。。。”
“寡人明了!”
成器亲手提了那漆盒拿给武攸暨,他取下盖子,拿出一个酥皮油亮薄透的樱桃饆饠。我忍不住斜他一眼,怪他没正形也不挑场合。宁心兀自苦笑,似感慨般微微一叹。
“好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