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天色愈沉。黑云压城。
殿内烛火愈明。灼灼刺目。
孤伶一人,我辨不出自己跪了多久,只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双手。原以为终生可依的亲情竟能毫不留情的折磨它炮烙它,只留一片狰狞溃烂,如同衰败枯萎的花,怀带绝望继而了无声息。掰开它的那一瞬,她可曾意识到她正摧毁女儿最后的坚强和希望?可曾因女儿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声而感到一丝一毫的悔意?
那么多复杂交织的心情过后,只余委屈,委屈,似千钧重负,压的我恨不能速死而求解脱。再一次,我亲睹武媚残酷无情的一面,只是这一次,是对我。她做的对,无可指责!无可挑剔!赦免薛绍并不会令人赞扬她的宽容,反而送政敌以口实,道她徇私偏袒。薛绍该死且他无足轻重,女儿不会没有丈夫。
这便是一位身兼母职的君主一直遵循的简单逻辑。她的需要,决定我们的幸或不幸。
“何必?!月晚,直要闹到太后亦赐你一死才肯罢休不成?!”
当我忍了又忍再无法强作无畏而委屈嚎啕时,忽闻武攸暨这般怒喝。原来攸暨并未随武媚等人一齐离去,原来这宣政殿里不止我一人。他一直在某个角落陪伴我。
他快步朝我走来,我心中却愈发难受愈发痛恨,勒令他不许靠近:“滚!!武家没有一个好人!薛绍如何谋危社稷?薛绍如何非死不可?!你即去上报太后,她若狠心绝情,我便往市里宣扬李家诸王皆是含冤而死!!问一问周兴的牢房是否能容天下士民!!”
“够了!!李绮,你是太后之女!你是大唐的太平公主!岂能不辨轻重?!”,武攸暨情绪异常暴躁,他弯腰俯身,捏住我的下颌迫使我正视他,表情似要吃人,仿佛他竟承受着比我还要重的痛苦和压力:“为一介罪臣闯殿陈情,浑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不顾太后颜面,还不够丢人么?!太后决心已定,薛绍绝无可恕!!!月晚,你怀有身孕啊,怎不看惜自己?!”
我死死挣扎,很快便没了力气,身子颓然一松,垂首哀泣:“这般惨淡光景,何必看惜自己?我只知不能让我的孩子尚未出世便永失父亲!!天啊,子言,是我疏忽大意。。。是我害了你!我若能察觉太后私心,我若能留府陪你,你便不会受今日折磨,我定会抗旨护你!!”
武攸暨安静听着,忽蹲在我面前,心疼的把我揽进怀里,念咒般在我耳畔低低絮叨:“过去了。。。都过去了。。。不值得为他伤害自己,伤害太后。月晚,让他过去吧!”
那悬于蹀躞带的鱼符无意间硌痛我的手,灵光一闪,我蓦的想出也许是眼下最有效的计策,遂低声下气的求他:“带我进秋官衙门!帮我!求你!攸暨,你是秋官郎中,你定能让我见到子言!我。。。我做你的情人!!你带我去见他,我愿做你的情人!”
武攸暨紧抿双唇,眸光平静,不见任何波动,仿佛因过于震惊而故意忽略我说的话,可渐渐的,那眼神愈来愈冷。我默念薛绍一定会原谅我,手哆哆嗦嗦的开始解衣,不愿犹豫也不敢犹豫,我不能任薛绍在牢狱多待一秒。下一瞬,脑海轰鸣,脸颊疼似烧火,直打的我歪向一旁,他必是用了十足十的力道。
“你为救薛绍甘愿委身任何男人?!薛绍真该死!!居然让我爱若生命的女人为他如此作践自己!!真后悔这两日不曾对他施以私刑!!好,既愿作践自己,何不去求周兴!求索元礼!你以为进得牢房便能救他出来?!哼,只会激怒太后,赐你与他同死!”
突如其来的一记闷响,沉重殿门被人自外推开,进来的人却是上官婉儿。我顿觉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咽喉,我清楚她不会为我带来好消息。
一眼便看清我狼狈的跌坐在武攸暨脚旁,她愤怒的低呼一声,飞身跑来,挺身拦在我和攸暨之间,严厉警告他不得对我无礼。
“这十年来,郎中对公主痴心专情,令我感佩不已,难道深情本是假意?!难道郎中竟欲趁人之危?!”
我才要向她解释清楚,武攸暨却失控一般仰天大笑,上官婉儿暗暗颦眉,不明所以。
笑完,他神情比先前轻松也得意许多:“你尽可问她,她已然不惧生死,还会在乎’无礼’?!哈,也好!她若自寻死路,带着腹中孽障去陪薛绍,太后该是何等省心啊,哦,太后也不需再对薛崇简兄妹心存慈悲。我倒要向太后进谏,将他兄妹发配给索元礼,肆意折磨一番,教她一家地下团聚!”
上官婉儿闻言即敛了怒意,却仍难抑激动,忍不住埋怨他:“郎中虽为善意,然公主身怀六甲,郎中不该。。。”
武攸暨冷哼,不屑的瞥她一眼,甩袖即去。仅余的理智使我意识到那番话并非出自他本意,他刻意用冷酷到令人无法忽视的方式提醒我莫忘一双子女,是变相劝我屈服于武媚的决策,放弃为全家惹祸的举动。
然而,像是有一团雪被硬生生塞进胸腔,那寒意骤然贯穿全身。他的好心令我更加为难,更觉走投无路,他是要我在薛绍和孩子之间做出抉择啊!
我不敢深想,不自主的摇头,直想甩去这想法,却有一双手轻柔的扶在我肩头。我微怔,并非感动于上官婉儿对我的同情,而是她的存在。我见不到武媚,也许是武媚怒意难消,不愿见公然违背自己旨意的女儿;也许她只是不能见我,她不能容许国法俯首于亲情。而眼前这个人至少能见到武媚啊!
清楚上官婉儿即使愿意帮却帮不了我,可我又如何舍得放过这不是希望的机会?如何忍受他年一次次的懊悔和噩梦?痛骂自己不曾为薛绍竭尽所能?我曾帮过她,虽然结果未能如她所期,虽然当年的我不求回报,但如今我只盼她未忘那个人情。
“婉姐姐!”,我欲向她跪拜,语无伦次道:“太后。。。不能啊。。。我和子言的孩子。。。”
“不可!不可!先起来!!”,上官婉儿并不敢受此一拜,她匆促的艰难的搀我起身,沉叹:“对薛子言,你。。。唉,夫复何求啊!月晚,不必求我,你的勇敢已帮了你自己!你应清楚你在太后心中的份量!太后有心饶他不死!方才,太后已命我传谕周兴。”
这从天而降的幸运当即令我喜极而泣,但又深感事情的转变快的不可思议,只怕是那个瞒天大谎还在继续,短暂希望只会带来更痛不欲生的失望,不由狐疑道:“当真?!”
上官婉儿为我扎紧胸前系带,眼神坦诚,唇边掠过一个飞快却发自内心的笑意:“当真!当真!月晚,你真的救了薛子言!!今日赐杖一百,待尘埃落定,放他出狱,罚没家产,贬为庶民。”
我压不住心头狂喜,双手合十朝天空拜了又拜,甚至忍不住想要转圈舞蹈。她却颇为沉重的喟叹,眼角隐现泪光:“月晚,其实。。。薛子言虽无性命之虞,可尚有一事。。。唉,太后有令,今日始,你二人。。。再不是夫妻,命他徙居长安。你可答允?”
乍听清武媚定下的活命条件,我心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转瞬即逝。我连连点头,仍是无比感激:“我求的只是子言平安!甘愿遵从太后安排!此恩没齿不忘!”
上官婉儿揩去那滴泪水,将我快速打量一番,关心问:“还有力气么?”
我略是不解:“婉姐姐何有此问?”
“若有力气,”,她语气低迷:“随我往狱中见他吧,太后准你与他。。。一别前缘,余生不得再见彼此。”
刑部,牢狱内的夹道被刻意营建的逼仄异常,左右砖壁的间距约是尺余,难容二人并行,令人倍感压抑,且这夹道似乎比宫道还要漫长,那尽头乌漆麻黑,没有一分光亮,仿佛隐匿着一处能通往异世的神秘空间。两侧砖壁每隔丈远便陈列火把用以照明,但那些火焰肯定没有温度,否则这里也不会长年阴冷且潮湿。行走之间,你可以很清楚的感受铁锈味的湿气正自砖石缝隙绵绵不断的透散出来,轻易钻入你的万千毛孔,吞噬你的体温,和你的坚强意志。四周太过安静,只能听清自己的呼吸,死寂般的气氛,诡异的阴森,不禁教人怀疑是否身处红尘。而一间间牢房的面积高低,就像是。。。一个异常不详的词汇掠过心头,我攥紧双拳,鼓励自己说我已战胜武媚,任何消极的想法都不该属于胜利者。
眼前的牢房环壁萧条,唯一被困锁在内的只权力者的囚徒。火把的光线毫无障碍的透射过铁栅间隙,直延入牢房,堪堪能看清那人。脱冠披发,襕袍无踪,双足/赤/裸,仅留一件贴身白衫供他蔽体。他冷啊,不得不蜷缩墙角抱臂取暖。可从前的他即使身处正月晨风也绝不畏缩腰背,他向来挺拔如松,从容闲逸。
若非清楚听到二狱卒告知这正是关押薛绍的所在,我必不肯信这扇铁栅内哀颓而无助的身影便是已与我成婚多年朝暮相见的丈夫。不过前日,我们还抱着女儿无忧无虑的谈笑,此刻只刹那一眼,几十个时辰竟若隔世久别。我眼中,他是谪仙,他的一切只与高洁雅致有关,他怎能被屈押在这没有生息的肮脏地狱!!
又是心疼又是恨恼,我几乎要当场呕血,死死捂嘴遮住一声咒骂。可我又能骂谁?!我自认胜了,武媚却并未认输,包括在世人眼中,我不是赢家。饶恕薛绍不过是武媚又一次给我的赏赐罢了,是因她偶然而发的慷慨,我才能求得天下仅此一例的特赦,我只可对她心存感激,十二万分的感激。此一时,支撑我从宣政殿走到刑部的喜悦荡然无存,我突然觉得很伤感也很茫然,当尊卑与亲情同轨并存,爱与恨交织难分,她与我之间的母女情,从此之后又是靠什么来维持?是不是现在便要开始为自己打造一副完美面具?
一旁,上官婉儿悄声吩咐狱卒开锁。铁链的摩擦声不止刺耳,甚至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挠着,并不舒服。
响动乍起时,我似乎见薛绍微微一动,但也许只是我的幻想。残躯疼痛,他连抬头张望的力气都没有,低低的问了一句:“还要施刑?”
“子言!是我!子言!!” 忍泪连连呼喊,我想要他知道所有的折磨和屈辱已然告结,他不必在此等死。
薛绍仍纹丝不动,我恍惚听见两声有气无力的苦笑,他便再无任何反应。门一开,我快步冲进牢房,紧挨着他跪下。不知他的现况,我抱也不敢抱,只捧起他的脸,无不歉意的对他耳语’我来迟了’。阴翳光线下,他眉目俊朗如昨,但神态憔悴不堪。棍棒无情,一百杖啊,谁还能潇洒自如。
“月晚?。。。月晚!我们居然还能。。。”,他依旧面无血色,万幸神智尚存,瞬间便认出是我,眸光复是往日神采,他激动不已:“周兴不肯教我知晓你是否安好,可我思量。。。太后不会惩处你,否则也不必煞费苦心安排你我分离!你怎会来此?!难道你竟。。私自。。。不!走!你走!上官才人,求你,带月晚走!!!”
难道他在受刑时也只顾虑我?他说着便要推开我,我不做任何解释,单手按在他脑后,吻上他青白的唇,无声向上苍虔诚忏悔,为何从未如此刻般真心的吻过这个男人。松了衣带,摸索两下寻到他的手,自然而然的将它们紧贴胸乳取暖。他体力不支,只得任凭我’摆布’。
分不清脸颊的两行潮湿是谁的泪,可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局促,这样的意外,仿佛回到某年某夜的承香殿,只有彼此,只属于彼此,生涩的一吻过后,便没有回头的打算,十年后蓦然在此寻回,一切如初,因而这温热的潮湿里竟能生出教二人感慨不已的丝丝甜蜜。
但只我清楚,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这一吻过后,亦不能再回头。也许我该感谢上苍,在我们婚姻的末路,还能让我重温原点时的回忆。
片刻,我望着他笑:“是啊,我私自闯进看你!你定要赶我走么?”
他冰冷的唇渐渐恢复暖意,颤抖的手恰触到孕肚边缘,他蓦的闭目,哽泪道:“不赶!谢谢你,月晚,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心如刀绞,急忙吻去他的泪:“太后已然饶恕你!莫怕!很快你便能离开此处!”
薛绍无语凝噎,不见笑意,只不住的冲我点头。我知他身上有伤,忐忑问他:“能抱你吗?子言,我。。。”
他立即抱住我,用拥抱向我诉说思念,分享劫后余生的莫大喜悦。他将我抱的那么紧,骨骼硌痛了我,但这疼痛却令我无比安心,毕竟他没有丧命于冰冷无情的法律权杖之下。
在与他这场即将宣告结束的七年婚姻里,有过哭,有过笑,学会了信任,也被迫经历了成长。他从未负我,而我至今无法以情偿他,唯有这份尽我所能为他争取到的生的希望。如此,算是两清了吗?此时此刻,我真的算不清,只确信,他年某日,长安西市,熙攘人潮,若能有幸重逢,料我当是泪眼婆娑,含笑向他问候’表兄安好’。也许我们仍是今时模样,也许我们依旧形单影只,也许我们终此一生都只是彼此的少年结发,然而,彼时的我们,料也只余笑笑而过的一分薄缘了。他的手,再不可能把灰头土脸受人奚落的我温柔搀起。不过,我绝不会在他面前流一滴泪。活着就好,他活着就好。
经我再三央求,薛绍无奈解衣教我查看伤势,不想那些绽开的皮肉与衣料粘在一起,不易分开,撕裂般痛楚使得他忍不住咬牙闷哼。
我立时哭倒在他怀里:“我不看了!不好看,我不看了!”
“那可如何是好?”,他替我穿好微敞的衣裙,十分苦恼道:“待回府上药时,家奴们粗手粗脚我不爱用,若教侍婢们。。。恐你又要大生闷气呢。”
我掩耳不敢听,哭的愈发难受,却又无法抱怨宿命待他不公,因他毕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