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这两天两夜的经历十分短暂但又非比寻常,如梦亦如幻。
失忆前最后一刻的恐惧至极的幻象犹在眼前,然而那之后的我自己、还有身边各人究竟如果度过,我已全无印象,除了旭轮的眼神,喜悦而又隐含着我无法读懂的深刻悲伤,当我再见他时,一颗启明星高悬在他正上方,他的出现,彻底将我自混沌之中唤醒。
“公主为何又在垂泪?这二三时辰,竟是哭了二三十回呢。” 芷汀说着递上巾帕。
我笑着拭泪:“一想到孩子,我便。。。芷汀,圣人当真欢喜么?”
芷汀苦笑,我知她是为我担心。她深深呼吸,含笑道:“圣人当真欢喜至极,嘱我务必尽心尽力,他盼见小郎。”
我面上一热,手覆于小腹:“他膝下已有五子,做甚么还盼儿子呢?最好是贴心懂事的女儿家,便唤她。。。阿宝。”
千千万万不要是儿子,未来我获罪身死,至少她不会被我连累。我自知难与宿命抗衡,唯愿我与爱人的骨肉可以康健平安,嫁得良人。心中粗略计算,二十三年,我能与旭轮一起见证女儿出嫁,还能见证孙儿们蹒跚学步,牙牙学语。这般想着,我不禁心叹如此足矣,不枉此行,临终亦能含笑。
少顷,杨元禧亲自送来了药饮,看我一饮而尽,他似笑非笑的问我:“公主竟不怕杨某在这饮子里下毒?”
我撩开眼角的一缕乱发,凝笑看他:“杨医正师从孙公,仁心仁术,我对医正从无疑心。”
杨元禧眼神渐冷,开始正经起来:“我只提醒你,信守承诺。”
我有点激动:“才过去半晌,我自不忘诺言!元禧,你且放心,我永远不会教攸暨知晓这孩子的存在。”
他微颔首,端起药盏向室外走去,忽顿足,他回望我,十分愉快的说:“其实你更怕太后知晓吧?呵呵。”
“杨元禧,”,我心中一痛,气恼瞪他:“旁人都道我爱占口头便宜,但在你面前,我甘拜下风!”
他略得意,边走边道:“承让。公主万勿动气,于腹中贵子无益。”
午后小憩片刻,武攸暨前来看望,他抱着满怀的书卷,道都是在市里搜购的杂谈志怪,供我解闷,打发时间。我真诚地向他道谢,说十分喜欢这样礼物。他有些拘谨的看了看周围,便道要走,不影响我养病。
“攸暨,”,我温言挽留:“我已知晓,太后罚了你。”
他笑笑,没说什么,我又道:“我亦知晓,你是为了我。神智恢复后,我曾认真想过。。。你我。。。之间的是是非非,攸暨,我不知你如何做想,可我愿与你重归于好,咱们无话不谈,做彼此的挚友,最信任的人。好么?”
他笑了,眼神清澈,真正的轻松畅快了:“好,这也是我的心愿。”
“那,”,我瞥了瞥那些书,嗔怪道:“还不快些为我讲故事?”
他依言而行,像当年一样,拿捏嗓音模仿书中所有的出场人物,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我也像当年一样,坐在他身旁,边听边笑他表情逗趣。
二人正说笑间,上官婉儿登门,见我的确精神大好,她格外欣喜。侍婢们奉上各式鲜果小食,她逗留了半个时辰,便要回宫面见武媚。
才送走上官婉儿,杨元禧又来送药,见攸暨也在场,他便对我过分殷勤,丝毫不见往日的奚落不屑。
攸暨好不郁闷的瞥他:“医正竟不想念家中妻小?耽搁了这两日,医正理应回府。。。”
“不劳驸马为杨某费心,”,杨元禧极亲切的笑道:“家宅距此仅一街之隔,午前曾返家看顾,见家中一切安好。”
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是不能同攸暨明说。
攸暨一怔,讪讪道:“那。。。公主此病。。。应如何照料?还请医正细嘱,我必谨记于心。”
杨元禧笑比春花灿烂:“不劳驸马为公主费心。那日驸马请某来此时尝言,待公主病愈之后,请某多加照拂。某应承驸马,必悉心照顾公主,朝暮请脉。”
我忍笑竟忍到腮帮子发酸,看好戏似的偷瞧攸暨,心说他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儿呀。
攸暨脸上微红,勉强笑道:“哦。。。医正真是。。。真是。。。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告辞。”
“驸马慢走。” 杨元禧慢悠悠道。
待攸暨一走,杨元禧立时冷了脸,我抿嘴直乐:“你是故意气他呢。”
杨元禧懒得理我,更不愿多待,我忽问:“一世不得直抒心意,你。。。甘心么?”
他并不看我,随手掸着襟前的灰尘:“有些事,闷在心里强过说出口,不过,我猜公主与圣人大抵不懂这道理。”
我脸上笑意一僵,嘴唇也觉发颤,默了片刻,我低声道:“当初是我倾慕圣人,是我罔顾伦常勾引圣人,你信便罢,不信,我也无话可说。”
“我信,”,他神色平静,与我对视:“任性如你,做得出来,可我更信,即便圣人起先是遭你算计,但如今。。。恐怕是甘之如饴呢。呵,你我倒有同病相怜之处,只是你比我可恨。”
我心里虽憋气,但他确实并未说错,我无奈承认:“我本无意伤害攸暨,只叹。。。造化弄人。他待我情真意切,我自会报答。”
如此这般过了数日,腹中的宝宝令我精神振奋,夜夜美梦,因而杨元禧和武攸暨的各种唇枪舌战于我都不算事儿啦。
因隔日便是中秋佳节,府里较往日略显忙碌。我左右无事,便向杨元禧讨教医道,想学一些实用又简单的养生小窍门儿。
“元禧,你每日待在此处,入夜回府后,你那位小娇妻竟不责怪?”。我随口玩笑。
杨元禧之妻独孤氏年方十七,他夫妻二人相差一十三岁,但这在当世不足为奇。我与她曾见过二三面,对她的脾性喜恶完全不了解,只知她家世不俗,天祖乃独孤藏,而独孤藏是独孤信之子、高祖李渊之舅,细算辈份,她是我的子侄辈。杨元禧的一位堂姑本是独孤家的儿媳,堂姑做媒,亲上加亲,如此才结为夫妻。
他头也不抬,仔细地研磨杜仲:“我从不在乎她的所思所想。公主,我同你一样没良心,不是么?”
这种自损式的接话,直是噎的我无言以对,咬咬牙,学着他的习惯,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反正他也看不见。
晌午天气晴暖,我饭后散步消食,同时也晒太阳补钙。柳意前来禀事,她情绪不妙,低声对我和芷汀讲出前因后果。
“居然。。。沈。。。”,我疑心是自己听错,虽是天大的好事,可仍觉万分惊诧:“如此说来,当日太后只是宣她进宫,并未。。。她人现在何处?!”
柳意摇头,遗憾道:“郑尚宫并未提及,我如何敢问。尚宫把一双孩子留在前堂便回宫了,道是太后有意。。。有意教公主。。。抚养。公主是否甘愿?”
芷汀颦眉,颇为担心的看向我:“无论如何,公主都是二子嫡母,如若推脱。。。”
“我为何推脱?!”,我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甘愿!甘愿!快些,咱们快去看孩子!”
武攸暨回府已是两个时辰之后,我们正聚在前堂逗弄两个孩子。孩子们睡饱了,此刻精神头儿正足,即便不会说也不能动,但乌溜溜的大眼睛活泛的很,又不怕生,总是甜笑着面对每个人,真是教人打心眼里喜欢。
我因抚养崇简、惠香,也算有些经验,我抱了女娃娃,拿着惠香的玩具们逗她,引她笑意不断。所幸崇简和惠香并不吃醋,反争着抢着要抱弟弟妹妹。
“月晚,太后嘱你明日早些入。。。”,直到走近了,攸暨才发觉哪里不对劲,他狐疑的扫量一帮子过分欢欣的人。
杨元禧正抱着那男娃,忍不住向前迎了攸暨:“驸马快看,这娃儿可也惹人喜爱?”
因被杨元禧点了名又挨的很近,攸暨不得不扫了孩子一眼,敷衍笑笑权作回答,继续朝我走来:“明日早些入宫,太后想你想的紧。哪里来的一双孩子?却不见了父母?”
想是口渴,攸暨撩衣入座后匆匆端了一盏蔗汁润口。
“阿耶,阿耶,”,惠香向来黏他,三两步扑去他怀里:“阿娘说阿弟、阿妹只能由阿耶来取名呢。”
噗。
我和杨元禧几乎同步翻了个白眼,看攸暨满衣襟的淋漓,好不狼狈,又咳个不停,心肺都要咳出来似的。惠香小嘴一撅,一骨碌逃了,凑回我身旁亲女娃娃的小脸蛋。
“你。。。阿。。。究竟。。。谁。。。”
任攸暨继续这般狼狈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把帕子递给他。他一边咳一边推,看清是我,便似溺水濒危般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用帕子胡乱擦着嘴旁水渍,还不忘偷瞄杨元禧,略有得色。
我懒得当众嘲他小心眼,稍侧身,好让怀里的女娃面冲向他:“你亲生的一双儿女,不该由你取名?攸暨,依。。。沈氏尚在人世。明白了么?!”
攸暨怔愣不信,缓缓松开我的手:“我的。。。孩子?你道他们竟是。。。”
虽是一桩天大喜事,但太过反转,教攸暨即刻相信也的确不容易。我看向杨元禧,他也正看向我,二人不禁相视一笑,心知待攸暨反应过来时必喜极而泣。
我和元禧把各自怀里的娃娃递给攸暨,他仍迷惘无措,但也不自主的伸手接下。
“你不喜欢是你的事,”,我故意嗔怪:“可我定要留下抚养。”
杨元禧掩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在旁帮腔:“龙凤双生本是大吉之兆,况他姐弟二人康健又伶俐,驸马若不喜欢啊,杨某可要抱养回家啦。”
攸暨傻乎乎的嘿嘿直笑,目光看向我:“你的话我从来深信不疑!你莫骗我!”
我也是笑,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涩:“这种要紧事,我怎敢欺你。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孩子。”
攸暨欣喜若狂自不必说,他眼含泪花,一左一右的亲了又亲。
杨元禧面上带笑,避着旁人悄声对我道:“当初你的一时冲动将他伤的有多深,你此时可看清了?呵。”
早就习惯了杨元禧的毒舌,可这一次,我以往的行为实实是比他所言更为恶劣。我对攸暨的亏欠,怎么还都不为过。
“呵,看清了,”,我笑笑:“何需旧事重提,我自会善待这双子女。”
夏末的寂静之夜,我的床榻全被四个小家伙霸占了。崇简和惠香把敬颜夹在中间睡的正香,只我们家的小小男子汉崇敏依旧清醒着。
“这小子,好不顽皮呀,”,我轻揉崇敏头顶心的细软胎发:“总也不肯睡呢。”
好一会儿了,武攸暨只手支颐,斜坐床侧看孩子们耍玩,听我笑着打趣崇敏,忽朝我靠拢,身子微微的贴着了我。
“那你我再生一个,”,他的气息暖暖的绕在耳畔:“断不许教他顽皮。”
我侧视他笑道:“教养五个孩子,你是想累死我么?”
他笑的更加开心,眸中光彩愈浓,直是要在我心头留下烙印一般:“原以为你会道我是痴心妄想,看来。。。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
曾共历生死劫难,任何争辩于今时今日的我们再无意义。我没有反驳,亦未避开,依然隐隐触着他结实的躯体。
“攸暨,”,心口处怦怦乱跳,我忙垂看正津津有味吃手手的崇敏:“我非是无心人,我晓得你对我好,我晓得我是你的妻,你容我一些时日,我。。。我。。。”
以身相许绝不是他渴求的回报,可我又能还给他什么呢?
“本就习惯了等你”,他落在我肩上的手亦在颤抖,俯首,吻印在额角:“月晚,我会继续等你,但你切莫违心。”
直过了子时,崇敏终于昏然入睡,乳母和侍婢便把四个小家伙一个个抱离。我送攸暨出门,见他的侍从沈修正等在廊下。明明乳母们早已走远,沈修的视线却再三追去,满面喜色。我心知沈修是替攸暨的失而复得而高兴,便也见怪不怪。
饱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芷汀服侍我更衣梳洗,忽道:“驸马竟。。。对沈氏只字不问,却是怪了。”
我漫不经心的挑着花钿,平声道:“哪里怪?即便他对沈氏。。。情浅,可她毕竟为他生了一双子女,他心中怎会无所牵挂?左不过是因我一字未提,他便也一字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