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二年十一月,【索元礼】坐赃死。元礼,胡人也。僧怀义始贵,元礼养为假子,故为上所信。元礼天性残忍,为酷吏之最。于洛州牧院首案制狱,作铁笼刑具,加以楔,至脑裂死。严刑逼供,审讯一人,必穷根牵连数十百人。前后杀戮数千人。仕宦畏之甚于虎狼。来俊臣、周兴等起而效之。天下怨愤。及元礼下狱,初不服,吏曰 ‘取公铁笼!’,乃服罪。
高处不胜寒,立于高达十余丈的城墙之上,风总是比低处更为迅猛,加之今日飘起了薄薄雪霰,天色阴晦,冰冷的雪粒子不断的扑在脸上,倒让人产生了飞沙走石的错觉。
索元礼的尸体被拖拽出来呈现在了人群面前,鼎沸人声霎时沉寂了,大约是不敢相信那胡地来的阎罗当真死了,但也仅仅是一瞬,复是欢声雷动。
我正了正风帽,捂着两边的护耳,想暖和一下快要冻僵的耳朵。借这一转头的空隙,我看到了远处的一班朝臣,他们聚在一处,透过垛口亲睹恶魔之死。人人面带喜色,却不敢放肆庆祝,恐被御史弹劾失仪。而在城墙之下,在手舞足蹈的欢庆人群之外,有那么一个孤零身影,或许是来俊臣吧,我并不想知道。
我不否认,是我在报复索元礼,我又一次达成了一个小心愿。至于狄仁杰究竟是如何运作,我并没有详问。无论是善是恶,人无完人,只看你能不能找准对方的软肋了。
为防御之故,城墙的楼梯刻意营建的略陡峭,又落了雪水便格外的湿滑危险。我注意着脚下,缓慢地沿石阶拾级而下,居然迎面遇到了武媚。她着一袭绾红群裳,周身饰物俭约,是我久未见的朴素装束。而她登基后的这年余,帝王赤黄是她最爱的服色。在她身边服侍的只一个上官婉儿。
在这宽不足三尺的楼梯口偶遇,武媚也觉意外,一时间,竟谁都没有开口,直到上官婉儿温声向我问候。
我屈膝行礼:“陛下万安。”
“我只怕自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武媚轻抚城墙,她侧耳倾听墙外的震天欢呼:“此刻看来,我是对的。月晚,我感谢你,你的上表,最是触动我心。我竟不知各州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我若混沌不查,恐失天下民心啊。”
武媚的语气虽是平静,但我没有错过那隐隐浮现在她憔悴面孔上的一丝怨怒。终于,我重蹈了她的覆辙,我开始触碰那似乎天生就属于男人们的特权。权力,它曾令武媚费解且厌憎,甚至逃避,但终没能躲开上苍为她预备的一生试炼。
我垂下视线:“女儿不敢称功。那些民谣、冤情,皆是我府中门客所告。索元礼终能伏法,全赖陛下决断英明。陛下请。”
“唔,你去吧,”,她正要登阶,又顿住,望向我:“你自觉身子松快了么?攸暨同我说,你染了风寒,病的极重。”
她关心我的健康,而我答非所问,问出一个我必须要得到答案的问题:“陛下会放过他吗?若是没有忠诚明义的安乐工剖腹明志,陛下会放过他吗?”
很奇怪,我与武媚之间的距离明明仅是两尺,却还是情不自禁的向前倾了身子,似乎都想更加看清对方的表情。上官婉儿眉心颦的更皱,她别有深意的看着我,无声的劝我不要继续触怒武媚。
武媚沉默无言,我眼睛开始发热,我忽然抓住了武媚的手,心酸却又急切的再问:“阿娘会放过他吗?阿娘心里最是通透,他志不在江山,他是大周最忠心的臣子啊!”
拂开我的手,她径直登楼去了,没有我渴求的答复,一个字也没有。我立于寒风中,顺风送来了朝臣们山呼万岁。
“我明白了,你是万岁天子,江山最重。”
回了太平府,我满心怨愤,谁都不愿见,一个人躲在卧室里时哭时忧,直到武攸暨突然冲了进来,他脸色阴沉可怖,开口便问我究竟是谁一路帮我,他觉得周兴、丘神绩、傅游艺、索元礼等人的死都有我在暗中推波助澜。
我的手莫名颤抖着,我别过脸:“我听不懂。我的母亲乃当今天子,我不需求着旁人。”
“还敢嘴硬!我恨不能打你一顿,把你打醒!”,他一个俯身,似阴影笼罩了我,他逼视我:“我待你真情还是假意,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月晚,即便你要谋逆篡位,莫论成败,我甘愿陪着你!可你不能瞒我啊,不要不知深浅的与那些复唐人士通谋联手!倘或被人出卖了,你以为神皇会念在骨肉之情而饶恕你?!”
我很是感激攸暨的一片好意,可我也相信狄仁杰的为人,出卖我,武媚兴许会奖赏一番,但狄仁杰同时也失去了复唐的一大助益,得不偿失。除非,历史撒谎了,狄仁杰根本就不是力倡复唐的功臣。
我仍是不肯道出狄仁杰,故作冷静,不甘示弱的回视攸暨:“谋逆篡位?呵,我没得本事去争江山!攸暨,不必因我而背叛武家,我担不起你的厚恩!也不必说生死相随这样的大话,我从没求着你同生共死!我原是薛家六礼聘娶的新妇,我给薛家生过孩子,我早就决定死后要埋进薛家坟莹,所以,我并不值得你珍惜,更不值得你为我付出。”
攸暨彻彻底底的被我给气傻了,能摔的全都摔了,能砸的全都砸了,又把我推去一旁,把我坐过的锦席狠狠的连踹了好几脚。
“李绮,你。。。你。。。你不是人!你但凡有一丝良心未泯,你便不会对我说出这等摧心恶语!”
我撇撇嘴,赶紧拉着又要发疯的他坐下:“消消气,你听我解释。所谓复唐,说到底还是这储位之争!我早知参与夺储最是凶险,赢则荫蔽子孙,输则。。。攸暨,我连疼都忍不得,又岂能不怕死?!可我没法子,我若不争,我两位被囚禁的兄长都会受酷吏迫害而死。若不幸,最后是武承嗣胜出,你还有退路,只要你一口咬定对我所作所为从不知晓。敬颜和崇敏尚在牙牙学语,攸暨,你忍心吗。”
这一夜,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却是各有各的苦楚。他离我远远的歇息,偶尔哀叹。我甚觉歉意,挪去他身侧,轻拍他手臂。
“攸暨,他年是聚是散,我绝不忘你。真的,攸暨,从没有人待我这般好,一定是我上辈子勤修善缘,这辈子才会得善果,有幸与你相逢。”
他没好气道:“明着是夸我,暗里还是夸你自己。哼,你上辈子修善缘,而我上辈子造孽,合该我倒霉,两世都避不开你!”
我笑道:“我知你是气消了,好啦,你转过身来,你我还是一对好伙伴。”
他轻脚踢我小腿,反侧过身去背对了我:“从前我每次求你和好,你都不会轻易答允,这回我也要教你吃苦头!”
“是么?啧,好个刚强男儿啊!”,我捏起他一缕发梢故意在他耳畔摩挲:“攸暨,我总也睡不着,你呢?”
他呼吸一沉,强作镇定:“你这美。。。美人计,呸,你根本算不得美人。别再碰我,滚。”
我笑骂:“真长脾气了!教我滚?这是我的卧房,该是你滚!”
“更深人静,”,他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立刻推开我:“我天亮了再走。”
除夕之夜,我终于在时隔半年后再次见到了旭轮。他依旧谈吐温和,举止有度,可他的身形愈发清瘦了,眼神透露着无限疲惫,显老难看的苦纹已悄然爬上他鼻翼唇角。此次的经历凶险频发,他必是夜夜难安。
我听说,那日安金藏入宫,他亦被武媚宣见,他跪地叩首,无语为己辩白,只道自己相信母亲圣裁。我不知他当时是否已有预感,朝中不断涌现为助他复位而反对武家的朝臣,武媚已逐渐失去了耐心和慈心。
灯火通明的宝殿中央,当看清背后来人是我时,他不禁粲然一笑。我也想报以微笑,却是止不住泪涌。万幸,一切安然无虞,可假如。。。我该怎么办呢?
“安好?”
我垂首以袖拭泪,哽咽道:“好,我好,你晓得,因你无恙。”
“对不住,唉,教你为我担心了。” 旭轮说着,自随身锦袋里拿出了帕子,却似想到了什么,只握在手中并没有递给我。
这时,武攸暨牵着胖墩墩的崇敏来到了我们身边。
“月晚,这小子非要你抱,同我闹个不停呢!”
“妈妈抱!妈妈抱!”
我于是抱起了崇敏,轻吻孩子柔嫩的脸蛋:“敏儿竟一时半刻也离不得阿娘么?”
此情此景,我忍不住想要问旭轮,究竟何时他才肯让我看幼明一眼,我只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何模样,算作余生念想也好。
攸暨仿佛才注意到旭轮的存在,他略感惊讶,接着便不失礼貌的行礼问候。旭轮亦拱手还礼,客气的夸了崇敏几句。
“皇嗣身在东宫并不知晓,”,忽然,攸暨的神情严肃起来:“月晚顾念手足之情,闻皇嗣或为谋逆元凶,她寝食难安,四处求人,甚至不惜生死,欲闯宫面见神皇代你求情。她累卧病榻,仍牵挂你的安危。或许皇嗣会说你并未要求她为你奔波劳累,也或许会说手足之间不需言谢,可我以为,你亏欠她的不止是一声感激。”
旭轮当然不知道这一切,我也不希望他知道。闻言,旭轮先是惊怒我竟这般冲动,继而是为我后怕,最后便是深深的无奈和愧疚。
“阿兄,我并未吃苦,神皇亦未降罪,她清楚阿兄清白无辜。” 我急于解释,忍不住气瞪攸暨,怪他嘴碎话多。
攸暨一怔,不服气的冲我道:“我可有一字不实?便是寻常人家的兄妹,你为他费心劳力,他便该感恩怀德,更何况,你救了他一条命!他那些刘家、窦家、唐家、豆卢家的姻亲故旧,有谁敢为他声援呢?!”
我气的再也不想理会攸暨,他却又对旭轮喋喋不休:“皇嗣莫怪我言辞咄咄,是我心疼自己的妻,不愿见月晚。。。”
“我何敢责怪驸马,”,旭轮打断他的话,有些出神的望着我:“是我无能,我无力自救,竟连累月晚去承担危险。我对不起你夫妇,可我此生是无以为报了,唯有请阿妹日后万勿。。。万勿顾念我。神皇睿智,必能明辨忠奸。”
我紧咬双唇,我生怕自己会当众失声痛哭。他又要抛弃我了,一如数年前李家诸王力劝他反武时,他要我忘了他,并祝我与薛绍白首偕老。当他即将踏上荆棘不归路时,我总是最先被他抛弃的人。
攸暨不由得颦眉,却没有出言指责旭轮,毕竟相较于帮我复唐,他更愿我能就此罢手,余生平安。
“你坏!你坏!妈妈哭!”。崇敏叫嚷起来,冲旭轮挥起了小肉拳。旭轮苦笑着,隐忍着,眼眶渐湿。
我匆忙把崇敏交给攸暨,并推他父子去附近等我。攸暨并不甘心,他沉默离开,最后意味深长的看了旭轮一眼。
“我已病愈,你真的不必记挂我,”,我强颜欢笑,紧握的双拳垂于身侧:“半年未见,我现只想问你,东宫奴婢削减过半,平日里,你可觉何处不妥?前几日,我私下求过冯公与郑尚宫,日用物什,饮食瓜果,莫要苛待了你与子女。”
旭轮稍侧目,他视线落定处有追逐笑闹的年幼子女,他冷漠道:“我的事,尤其这些细微琐事,你不必过问了。”
我笑着,声音愈来愈低:“旭轮,我若做错了甚么,你直管告诉我,千万不要让我猜。除了一样事,便是关心你,我从未做错。横竖阿娘清楚,攸暨也清楚,你若遇差池,我也不肯活了。至于幼明,我虽爱他终不及你,你不要妄想留我照顾他。”
他开始激动起来,又顿了顿,然后几乎是愤怒的责骂我:“早知你对幼明这般狠心,那夜我绝不会留在仙居殿!东宫好比悬崖绝壁,而你竟把自己的骨肉推入险境!我怨你,怨而生恨,恨极无爱,懂了吗!?”
“我怎会有心加害我唯一的骨肉?你终会理解我的苦衷。”,我揉揉双眼,告诉自己眼前这一切必是幻觉:“不,你爱我,你只是想骗我离开你。”
他仍是冰霜覆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自从齿缝里挤出来:“你觉得,我会原谅你么?”
“姑母。”
“阿娘。”
崇简和李隆基背靠背,四手互挽,互相背起对方行走,像是在表演某种简单的杂技。二挚友久未相见,真比山间的猴子还要顽皮跳窜。
我暂无心情,只是敷衍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瓜,郑重其事的告诉旭轮:“你点头,你我方才只是拌嘴制气罢了;你若不肯,我会忘掉与你有关的一切一切,回府便自裁,教你抱撼余生!”
崇简正背起了隆基,腰背弓的活像个大虾米,隆基仰面向大殿穹顶,双腿腾空翘起着。隆基听到了我的话却是听不懂,他颇疑惑的看着我们,不知自己父亲为何突然间对我含泪点头。
我欢喜的哭了:“若我这一世的宿命便是注定为你承受所有的苦难,我至死也不后悔来此间。”
事情告一段落,我特意找到了成器,嘱咐他帮助旭轮照顾好东宫里的每一个人。成器答应着,又说起了近期的日子,他提到了幼明,说幼明颇受旭轮疼宠,导致原本最小的隆业都吃醋了。
“六郎生在三月里,他不是足月儿,”,我情不自禁的微笑,努力想象儿子此时的模样:“大约才学会蹬腿爬行,是么?”
成器一愣,忽又恍然大悟:“是了,阿娘曾向阿耶问起幼弟的生母,阿耶道如神皇旨意所言,是姑母府上的袁娘子。只因袁娘子命格特异,需服侍姑母,故不得入东宫养育幼弟。”
我颔首:“正是阿袁。成器,你喜欢六郎么?”
“侄儿很是喜欢!”,成器连连点头,他抿嘴笑道:“初见幼弟时,解开了襁褓,见他浑身又皱又红,小王娘娘嫌弃幼弟模样丑陋,道幼弟活像一只老瘦猴。阿耶表露不快,竟当即叱责了小王娘娘。侄儿从不知阿耶也会如此严苛待人。小王娘娘又哭又嚷,全赖豆卢娘娘劝住了阿耶。唐娘娘抚养了幼弟,她尽心尽力,视如己出,不过月余,幼弟便白胖了许多。他乖极了,鲜少啼哭,容易被人逗笑。侄儿们都喜欢幼弟,可阿耶几乎时时抱着幼弟,哈哈,侄儿们断断不敢去抢呢。说来也怪,幼弟满百岁那一日,侄儿看着幼弟,忽觉他何处尝见,面善得紧,不过,想来这便是手足情深使然吧。”
我只笑不语,成器话锋一转,作愁道:“另有一事,侄儿藏在心中多日,不知该与何人说。”
十四岁的成器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可他一直都是懂事又知分寸的好孩子。遇到事儿了,他不与父母提及,必然不会是紧要之事,大抵是些青春期的烦恼吧。
成器有意向我倾吐烦恼,便是把我视为了忘年交、知心人,我心里真是一百个高兴。忽而又想起在我未收养崇简时,成器是我最疼爱的侄儿。只是,他那时成了肩负众望的大唐太子,隔着那一座东宫,我心力难免不及。
我含笑低语:“你同姑母说,姑母决计不教你阿耶知晓。”
成器苦笑,也悄声说:“其实阿耶。。。知晓此事。那日东宫遣散奴婢,侄儿撞见韦。。。韦团儿跪求阿耶做主留下她。她向阿耶直抒心意,她道自己倾慕阿耶十载,甘愿一生服侍阿耶,不离左右。侄儿见她模样很是可怜,可阿耶却道今时今日的东宫好比囚牢,他本是落魄不详之人,不敢满足她的心愿,因而婉拒了她的美意,并馈赠丰厚金玉,愿她早嫁良人。”
我无话,只能叹息再三,未料团儿的一场美梦却是被心上人亲手打碎,不知她多久才能走出心伤。
良久,成器灰心丧气道:“姑母,侄儿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沦为囚徒,虽锦衣玉食,却苟且偷生,不知来日。阿耶曾道,托生皇家,往往如此,黎庶举目所见只是一座奢美壮阔的天阙,却看不到这高墙之内的万千悲苦。只有先活下去,兴许还能重见天日。唉,权力,江山,何时才能解脱啊!”
我无不心酸且悲悯的提醒他一个最残酷不过的事实:“可我的母亲——你的祖母正是权力的化身、江山的主人啊,你我此生。。。求不得真正的解脱。”
成器其实早就清楚,他红了眼眶,只是倔强的不肯落下泪。
“困锁只是一时,绝不会是一生,”,我拍拍少年逐日宽厚的肩,安慰他道:“无论境遇如何,你都要修身自持,不失信心,更不要怨天恨地。成器,忘记自己身处囚牢,只当是向神皇尽孝道了。免于外物所惑,你正可勤于学业,如琢如磨,要成为如你父亲一般的谦谦君子。”
宴会过半,气氛最是喧闹的时候,漫天风雪才停了,孩子们便似脱笼般冲去中庭打起了雪仗。我见成器沉默寡言的坐在原位,但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殿外。我心知他担着一个储君的虚名,好多年没敢与兄弟们一起玩耍了。
“成器,”,我抱着崇敏来到了成器面前,笑吟吟道:“你替姑母带你表弟去顽,姑母可是累了呢。”
成器大喜,忙不迭的接下这桩美差。一旁,小仙立即随着哥哥站了起来。她也不过是虚年十岁的孩子,殿外的孩童欢声很是勾人呢。
我拉起小仙的手:“你来陪姑母。”
“是!”
我们来在廊下,见十余座庭燎火光冲天,四周情形一览无余,到处都是孩子们活跃敏捷的身影。我吩咐宫人寻来了崇简,他喘的呼哧呼哧,满头满脸的雪渣子,身后还跟了一大帮孩子,大多是武家的,两手都抓了雪球,对崇简穷追不舍。
“阿娘何事?!他们抓走了隆基,我需去救表弟!” 崇简一腔热血,说的激动,两道黄龙突然出洞,险些就要过河了。
“你哟!”
我简直哭笑不得,忙拽过崇简擦净了鼻涕。成器忍俊不禁,小仙直笑话崇简没羞。
看到我,武家的孩子不敢再追崇简。队伍最末走出一个高挑纤瘦的少年,是武延基,他还牵着幼弟武延秀,大抵是怕弟弟摔了碰了,他特意跟着照顾弟弟吧。
“侄儿见过婶母。”
我替崇简拍打他衣上的雪渣子,有些不悦道:“你们抓了隆基?是要当作俘虏又骂又打么?!延基,你比他们虚长了好几岁,竟能容得他们胡闹?!”
武延基连声告罪:“婶母息怒!侄儿们怎会为难李家三郎,不过是将他请去一间厢房内,权作。。。权作监牢罢了。”
“甚么李家武家,”,我正色严辞道:“都是神皇的孙儿,况皇嗣已获赐武姓。一家人欢庆新年,若被神皇听见这劳什子监牢,你们预备如何解释!”
我知道出主意的人不会是武延基,因而说话时刻意的用了 ‘你们’ 而非 ‘你’,是希望他能引导年龄小的孩子们,不要使李武两家对立的处境加剧。
武延基称是,忙吩咐宫人们去请出隆基。延基与成器看清了彼此,便客客气气的互相问侯。
我心里莫名一动,如果这两个孩子都能守住初心,日后李武两家分别由他二人主持,何愁盼不来安宁融洽呢。
“延基哥哥。” 小仙甜甜一笑。
延基还以微笑,却又害羞似的低下了头:“寿。。。寿昌县主。”
我把成器和小仙交给了武延基,又把崇敏交给崇简:“都是一家人,延基,你千万记住。崇简,不许四下乱跑,看好敏儿,不然阿娘回府便罚你背书!”
崇简答应了,嘴巴却撅的老高。因为武家的孩子都在笑话他。待孩子们四下散去,我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人,是攸暨。
我掩鼻:“你喝酒了?”
醉酒的人总是难以控制情绪,攸暨此时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可笑:“我没敢多喝,怕你生气。月晚啊,你看那些孩子,真像咱们小时候,是不是?我说冷,你便会抱住我。”
他自身后抱住了我,力气加大,再也不想放开我似的。这周围人多眼杂,我心头羞恼,用力地掐他。
“我只想抱着你,任谁笑话,我也不会教你走。月晚,我真怕自己一松手,你就不见了,我又要等一个十年,才能再次寻回你。”
我直翻白眼,他说着说着就快哭了:“你没良心,月晚,你真没良心!呵,不怪你,怪我贱,偏偏这辈子非你不可。”
“喂,你瞧瞧我的耳朵,”,我满不在乎道:“这些话我听了无数遍,都起茧子啦。你就不能换新说辞么?”
他傻乎乎的看着我,思索着,忽笑道:“有了,生娃!你给我生十个娃,我便不怪你了!”
“那你还是怪我吧!我没本事生十个娃!”
“哎呀,我有本事教你生嘛!走,咱们生娃去!”
大年初一是为元日,乃一岁之首。
崇敏抓着一副小手锣,正兴奋不已的制造刺耳的噪音。我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困的是哈欠连天,全靠崇敏的演奏才没有再次昏睡过去。
隔了一小会儿,一直静悄悄的鸾帐内终于有了动静,先是那人梦呓似的咕咕哝哝,然后重归寂静,紧接着便是惊惶的哀叫。
“朝会!不好,我误了朝会!!你们?你们是?!月晚!!”
帐帘突然一抖,立即被人掀开了,帐内走出一双俏脸羞红的豆蔻宫娥,皆薄纱覆雪,好个欲盖弥彰,引人遐想。她二人向我行礼,我悄声夸赞,各赏了一对玛瑙镯,她们便退出了卧房。
“月晚?!”
再次掀帐的人是武攸暨,他脸色极差,似惊似怒,被锦被紧裹的身体似乎正在微微发抖,大概是现实令他太过震惊吧。
“驸马清醒了么?”,我故意板起脸:“昨夜你道要生娃,入了寝宫后却抱着那二女不肯撒手。万幸敏儿年幼,不知他耶耶又好色又眼盲!”
攸暨啊了一声,整个人跟霜打茄子似的:“难道我昨夜当真。。。我。。。我。。。不错,我好像是说过生娃,可我只想和你。。。怎会是她们啊?!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他是不愿相信的,急忙回头仔细的查看床上,但越看就越觉得昨夜当真是坐享了齐人之福。
我叹道:“如何是好?今日便接回府里给你生娃呗。她们这般年轻,看身段也都是好生养的,我非不容人的妒妇,只差你点头做主了。”
攸暨立即摇头,那态度诚恳的让人想要抱抱他:“不要!我一个都不要!我先是你的驸马,其次是亲王,因而我这内宅嘛,有你一人便足矣!”
“唉,好吧,”,我不想演的太过,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先教人去免了她二人劳作,若是阿谁怀了你们武家的孩子,届时。。。再议吧。”
“这安排妥帖!都怪我喝酒误事!”他赔笑道歉,并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自己再不会喝醉胡为了。
崇敏扔了小手锣,笑眯眯的冲着攸暨喊:“耶耶抱美人,美人抱耶耶!”
攸暨好不尴尬,气的脸都快白了:“月晚,你怎能这般教导敏儿?!万一他同旁人说了,我。。。我的脸面。。。”
我拉过最佳小助演抱在怀里,颇是无辜道:“敏儿找你,我该如何解释?便随口对儿子说 ‘你耶耶在抱美人,不得闲抱你’,谁想到他竟一学就会还活学活用,唉,我真怕他也是一个风流种啊。”
一屋的宫娥使女看戏看的好不欢乐,却没人敢告诉攸暨他其实被我给设计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耍酒疯,必须得尽快改了他喝酒必醉的坏习惯。
天尚未明,我们赶去明堂朝贺天子。路过仁寿殿,看到一座未燃尽的庭燎,我玩心忽起,捡了一节竹筒扔进庭燎里,很快,烈火中响起清脆的噼啪声。
我小声嘀咕:“这是来俊臣。”
“那这个便是侯思止!” 攸暨也有样学样。
二人相视大笑,乘兴又投进了几个竹筒。少顷,承载我们美好希望的噼啪声响渐远了,我们已近了武周皇朝的圣殿。
“亡国之痛,我无法与你感同身受,谁教我姓武呢?”,攸暨突然这般感慨,他苦笑着:“月晚,无论我对你能否有助益,我只盼你最后可以心想事成。新春贺词,你不必太感动。”
我不禁莞尔,自自然然的挽起他的手,头微微的挨着他肩侧:“借你吉言。今日乃岁首,我也祝你寿禄延长,儿孙满堂,嗯,还是你更喜欢美人满堂?攸暨,若我能爱你一如你爱我,那该有多好呀。我不必再愧疚,你也能少受折磨。你说呢?”
“谁说不是呢?”,他翻个白眼,竟比杨元禧还要标准:“偏你没眼光!”
转过一日,又是盛大无比的皇族party,珍馐美味流水似的端上桌来,但任何一个宾客的心思都与美食无关,纷纷忙着联络感情或发展人脉。我最是百无聊赖,旭轮人在东宫不得出,所以我连一些必要的场面话都懒得讲。
就中有一位宾客的情绪最是愉悦,是刚刚拜相的夏官尚书【杨执柔】,他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武媚登基之后,他的身价就开始一路飙升。几乎每位宾客都会去恭维杨执柔,他便愈发的意气风发了。这杨执柔乃前隋观王【杨雄】的某个曾孙,而杨雄是武媚外祖父【杨达】的亲兄长,按他老杨家的辈份来算,【荣国夫人】是杨执柔的堂姑奶奶,武媚便是杨执柔的表姑妈,而我则要管这个已喝的满面红光跟土地公似的小老头叫一声表哥。
陪在杨执柔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男人,姓李名炅,乃杨执柔的堂侄女婿。说到这位【李炅】呢,他身份稍微有点复杂。他生父本是高祖李渊第二十子【李元祥】,对,正是位列【大唐不招人稀罕四天王】——江、滕、蒋、虢之首的江王李元祥。在我来到唐朝的第二年,李治的一位颇好学问的小叔叔邓王【李元裕】不幸过世了,享年四十,可怜膝下竟无子能为其延续香火。李治下令,将李元祥的幼子广平郡公李炅过继为元裕之嗣,就这么着,李炅与江王一系彻底说拜拜了。等到这位没大我几岁的小堂叔长大了呢,他就顺利的娶妻生子做官了。万幸啊,李炅做人做事一向低调,比他的生父和亲哥哥们尤其长兄永嘉郡王【李晫】都要低调,以至于李家诸王惨遭大清洗时,人家李炅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着。
莫名,我竟看的入了神,视线只随着李炅而动,很快就发现这人言行颇为木讷甚至有点低三下气,我忍不住撇嘴摇头,嫌他没男子汉气概,但再一想,或许这就是大智若愚呢?毕竟保命为上啊。
这时,李炅的老丈人凑近了,向堂兄杨执柔敬酒道贺。李炅这老丈人自然也姓杨,但和其他姓杨的外戚却不是同一个‘杨’。【杨知庆】,只比自己的女婿虚长五六岁,他性格十分乐天,成日里只知笑不知悲,上不谄王侯将相,下不欺贩夫走卒,实打实的好人一个。论辈份嘛,我和杨知庆也是表亲,却比杨执柔更亲一些。杨知庆可是【杨达】的曾孙啊,人家平日里与武媚时常以姑侄相称。他人没啥大本事值得称赞,但他也从不做丢脸败德的事儿,因而武媚对他还是比较满意的。杨知庆府上的大娘子,便是我小堂叔的媳妇儿啦,不错,李炅既是我堂叔,也是我的外甥女婿,这辈份差的好像有点多。
没一会儿,惠香带着自己的小闺蜜回来找我。我仔细一认,好嘛,又和那李炅有关系,正是他的小姨子,杨知庆的老闺女。这好像叫啥孕妇定律吧,原本惠香和任何一个贵族千金交朋友都不为奇,可就是因为我此刻过分的关注李炅,因而看到他小姨子时就会觉得太过巧合。嗯,一定是这样的。
“阿奴见过公主,公主万安。” 五六岁的小闺女一开口脆声声的就让人心生喜欢,大眼睛水灵灵会说话似的。
我递给她一块糕点,和颜悦色的问:“不知小娘子是何闺名呀?”
“回公主,是步虚二字。” 小闺女恭恭敬敬地捧着糕点,甜笑作答。
我心笑姐姐是无量寿,妹妹是步虚,这杨知庆倒真是个虔诚的道门弟子呢。
我也递了糕点给惠香,惠香接过便咬了一大口,又催促杨步虚:“你还不吃么?我阿娘常说多吃才能长高高,像我阿耶一样高。”
两个小丫头吃着糕点,崇简也跑来找我,诉苦说这殿里太没意思了,他想去东宫找李隆基兄弟玩。
我忙把他揽在怀里,低声叮嘱:“你舅父并成器他们不在,你便不要提及他们,你再耐心一二时辰,阿娘带你回家。”
崇简撅嘴不满,他没处撒火,便冲无辜的杨步虚做鬼脸。杨步虚一怔,倒也没有畏畏怯怯的小家子气,礼貌的道了一声 ‘大郎万福’。
没达到预期效果,崇简颇觉无趣,咕哝道:“谁家又来讨好我阿娘。”
被杨步虚听去了,这下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孩子都爱学话,如果被杨知庆知道了,毕竟面子上不好看啊。
我瞪了崇简一眼,转头笑着对杨步虚道:“汝表兄口无遮拦惯了,却无恶意,步虚莫要计较。步虚家世非凡,不矜不伐,又貌美可人,表姑若要聘娶儿妇,必是比着步虚的模样去挑呢。”
杨步虚连忙谦逊道谢,她稍稍的转过头去,似无意继续面对崇简。我摇头叹气,心话薛崇简这小野马究竟该如何制伏呢。
少顷,我见来俊臣突然入殿,他神色显得十分凝重,大步流星,直往御前而去。
“崇简,”,我暗使眼色,悄指武媚的方向:“快去给阿婆捏肩捶背!”
大年初二,包括狄仁杰在内的三位宰相,并司礼卿崔宣礼,文昌左丞卢献、御史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均被冠以谋反罪名,收监下狱。
我对狄仁杰的担心竟在数十日内变为了现实,来俊臣的疯狂无度和迅猛出击令我大感愤怒却也隐隐不安,他曾数次对我挑衅,也知我不能容他,如果他哪日令爪牙向武媚诬告我亦对她包藏反心,我要如何自保?
或者说掩在来俊臣背后的武承嗣,他即便不知我选择与狄仁杰联手复唐,但他能确信我的心从来不属武家,万一他为防我维护李显或旭轮而对我下手,我又该如何反击?
“你这般不吃不睡的苦熬,神皇也不可能。。。唉!” 武攸暨放下手里的食盒,在我附近盘腿坐下。
我抬眼看他,满心疲惫:“年前,来俊臣连杀数相,你可知这意味。。。”
“我清楚,”,他有点不耐烦,视线盯着那食盒:“阻挡魏王入主东宫的人都得死,即便你我亦难幸免。”
攸暨曾苦苦相劝,他心中对我也并非无怨,奈何我的心意在千年之前便已坚定不移,只要是为了旭轮,纵然要与天地诸神为敌,我必会全力一试。
当然,诸如此类的赌咒发誓不外是尘世凡人们自以为是的痴情之举,真正能做到的,也只是一次次保护旭轮,直到他登上九霄俯瞰万里江山,再不必如傀儡般受制于人。
我苦笑一声:“攸暨,道理我已同你讲过不止一遍,我实不愿你被我所累啊。以后,若我二位兄长有难,我自去救,不再劳你,免得你被人拿住把柄。”
“我省得了,”,攸暨将食盒打开,端出几样饮食:“你睡前不爱进食,可你今夜既已打定主意不歇息,那便吃一些吧。”
我挑了一碗杏仁浆子小口啜着,少顷,听他低声道:“不能维护兄长周全,你自觉愧对亡父,愧对李家,可你是否。。。也曾为我着想一二?若你先我而去,我余生将要经历的悲苦哀愁,你想过么?教我数着过往回忆度日如年,月晚,你的心可真狠。”
我放下碗,只是瞬间,灯影下他的容颜便已模糊:“对不起。攸暨,你与子女都能安然无恙,我。。。死亦心安。此乃我肺腑之言。与情有关的那些是是非非,若有机遇,你我下辈子再算清吧。”
天亮以后,进一步的消息流传朝内,据说是来俊臣主动向外爆料,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
初三需喝春酒,我强打精神参宴,果见武承嗣志满意得,便知那些消息假不了。武三思这个大瓢嘴,今天也没教我失望,三两杯酒下肚,又开始嚷嚷旁人的糗事,说的正是狄仁杰。
九江王武攸归插话问:“狄仁杰?梁哥,这贼子不是被押在牢中么?”
“是啊,狄仁杰现在牢中!”,武三思笑说:“而且他已认罪,没受一棍一鞭便认罪啦!”
这时,不知是不是我太过敏感,武三思好像格外得意的撇了一眼我坐的位置。
陈王武承业催他快些讲故事,他便又饮下一杯酒水润喉,这才徐徐开口:“狄仁杰呀,他从前,呃,曾于秋官任侍郎,另一侍郎为卢献,便是今次同被下狱的那个卢贼,哎呀,看来他二人早就是一丘之貉!!某日,狄仁杰嘲那卢献 ‘足下配马乃作驴’,你们瞧,这马卢凑在一处,不正是‘驴’ 嘛。哈哈,卢献便反讽 ‘中劈明公,乃成二犬’,狄仁杰奇道‘狄字乃犬傍火也’,正中卢献下怀,卢献顺话讥笑‘犬旁有火,乃是煮热狗’。”
众人哄堂大笑,武承嗣拨弄着自己面前的饭菜,冷哼道:“碍眼的老狗,肉稍煮熟便柴了,干嚼小半晌,极费牙口。”
武三思抚掌笑道:“魏哥说的极是,可惜生狗肉又不得入口,把那老狗杀了,心里甚是痛快,但补身健体的狗肉都要便宜荒野山林间的走兽啦。”
又有好事之徒问起魏元忠的情况,武三思道负责审问魏元忠的人是侯思止。因魏入狱后一直不服罪,侯便将魏整个人大头朝下,拖拽转圈,看魏能熬几时。魏曾跟随李孝逸南下征讨徐敬业,还曾在李孝逸畏敌不前之际陈说利弊,一位绝对忠直耿介的铁骨硬汉,他不止不求饶认罪,反破口大骂侯思止好比恶驴一头,自己正被恶驴拖拽着。
“前一驴,后一驴,惹的我此刻极馋驴肉啊!”
忽闻武攸暨一声笑言,旁人也多有附和。隔片刻,便有华服使婢奉上十余种驴肉菜式。攸暨给我送来一碟白切驴肉并几样酱汁。有人起哄,大意是说需我先吃过攸暨才敢吃,嘲他惧内。
我略觉难为情,攸暨倒是不以为意,催我趁热吃:“你把这驴肉当作侯思止吃嚼。不需理会他们。”
我点头,但吃了两块便罢了,小声对攸暨道:“我心里不舒服,先行回府,你莫贪杯。”
攸暨也要告辞,燕氏温言挽留:“过会子要饮传坐酒了,你夫妇定要走么?”
“月晚道头晕目眩,坐不住了,”,攸暨笑道:“实在耽搁不得这一时半刻,有劳阿嫂代我们向各位兄嫂致歉。”
“也罢。我见阿晚十分神疲,你亲自送她回府最是教人放心。”
燕氏起身,将我们送至魏王宫宫门,我欲登车,燕氏却道且慢。
“阿嫂?”
燕氏眉心一点愁,她轻叹,挽了我的手:“你是听不顺耳,这才非走不可呢,我晓得。阿晚,朝堂上的大事,咱们做不得主,只能由得男人们。。。唉。”
我感激燕氏通情达理:“多谢阿嫂。眼前光景,唉,只怪我本家人丁凋落,我遇了难处,总要劳烦阿嫂帮衬。”
燕氏与攸暨异口同声:“胡白!”
攸暨责怪似的望着我:“且不说你我夫妻,我绝不容旁人欺你,便是以血缘论之,武家是你夫家不假,本也是你的母家啊,亲疏无别。我看谁敢欺你是外人!”
燕氏立即附和:“阿弟说的是大实话。行啦,回府好好歇息,勿要多虑。”
一路少话,攸暨陪我同进了车厢,我倚窗而坐,思索着如何才能替我的盟友解难。
待马车停了,我匆匆下车,耳听这附近似有人在吵嚷,随意瞥去,见是一个六七岁的童儿正与太平府的阍者们争执,另有一位花甲老者站在童儿的身后,看穿衣打扮应是那男童的家奴。
“公主!公主!” 忽而,男童居然高声的唤我,并挥手欲引起我的注意。
我一愣,心话我认识的人里可没有小孩子呀,难道是薛崇简在外惹了祸,人家孩子专门来向我告状啦?
攸暨也存了同样心思,小声嘀咕:“年前才消停了数日,你真得好好管一管崇简了。”
我招手示意男童近前,男童大喜,速度飞一般的朝我奔来。我打量男童,略觉眼熟但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大抵是因我常见通身富贵穿戴的胖娃娃吧。
男童跪地连连磕头:“昙奴见过公主!求公主救我大父!救我狄家满门!”
“狄?昙奴。。。啊,昙奴!怎会是你!” 我终于想起自己不止认识甚至曾亲手抱过这孩子,那时的他并没有这般胖,小鼻头还没被埋在两个脸蛋之间。
昙奴使劲的点头,孩子又要开口,我示意他先不要讲,拉着他回了距我们最近的马车,攸暨也跟了进来,狄家老奴在外守着。
“你先进府吧。” 我不想被攸暨听去任何一个字,昙奴也紧张起来,缩在我身侧,拘谨的低下头。
攸暨很是不屑的哼了一声:“怕我去推事院告密么?我偏不走,倒要看你欲如何救狄家满门!喂,小子,你耶耶并诸叔伯呢?狄家没人了么?竟派一个树桩高的孩子出来求人。”
“你不走便不走,不许多言!”,我气瞪攸暨,转头温声的问昙奴:“昙奴,可是你耶耶吩咐你来我府中求救?耶耶可有话教你转告我?”
昙奴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孩子极珍视的轻手将它展开,我才看清那是一条灰白布条,约莫半尺长二指宽,边缘剪裁并不齐整,上书六个血字,皆清晰可辨。
臣冤枉,臣无罪。
我和攸暨大惊失色,即便不认得狄仁杰的笔体,可这血书的主人也不可能有第二人。
我接过布条,反复查看也只有这六字,昙奴小声抽泣:“大父昨日含冤被捕,阖家大乱,今晨,忽有官家小吏将一件冬袄送至家中,道大父有言,不日即死,冬袄无用,教耶耶拆洗干净,留作他用,不可浪费。耶耶寻到这布条后,即命阿奴来求公主,并再三叮嘱除非见到公主,不可自陈姓狄。”
我轻抚昙奴的小脑袋:“乖孩子莫哭了,你大父定会化险为夷。”
“狄家,不,狄仁杰为何如此信任你?敢将性命交托于你?” 攸暨发问,他注视着我双眼,但他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我未加理会,只哄着伤心惊惧的昙奴,握着重达千斤的血书,自言道:“我需尽快入宫啊。”
拿定了主意,我教昙奴赶紧回家通知他爸爸狄光远前来见我,一起入宫面见武媚上告冤情。昙奴跪谢后同自家家奴离开了,我被攸暨骂了一通。
“除此之外,你对我可有任何隐瞒?!” 最后,他严厉逼问。
我立时便想到了我的幼明,却又觉得幼明是我的骨肉至爱,我从不后悔生下幼明,也不会因此而自觉愧对攸暨。
“没了。” 我匆匆进府,目视前方。
直到飞驰的马车已近了宫城,狄光远犹不敢相信我真的肯施以援手救他父亲。他实在是太担忧,太激动了。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区区一夜就已催出数缕白发。
我再次安慰这孝子:“狄相被捕时既已告知二郎太平或可相救,我与狄相之间的关系,料想二郎已心知肚明。”
狄光远只知点头,一旁坚持与我们同行的攸暨忍不住冷哼。
我继续说:“即便我与狄相从无私交,可一位心向国家黎民的忠臣含冤入狱,我又如何见死不救?待至御前,如何伸冤陈情,便要看二郎的本事了。”
“我狄家上下必铭记公主此番恩德,没齿不忘!”
“不必言谢!忠直如狄公,本就不该受到如此不公对待!”
途径光范门附近,我竟与李多祚不期而遇。就在安金藏获救不久后,位于东北边境的黑水部靺鞨人生乱,李多祚奉旨出征,又凯旋而归,大获武媚赞赏。
“公主。”
“大将军。”
我简略说了自己此行目的,李多祚好不惊讶:“以一人之力救回狄相?公主可有十成把握?”
我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横竖我清楚狄仁杰不会丧命于此时。或许救狄仁杰的人并非太平,可万一呢?万一太平就是最重要的契机呢。我只推波,能否力挽狂澜,就交给狄光远了。
众人分别,我们继续赶往宣政殿。上官婉儿在殿门迎了我,她略一打量陌生的狄光远,问我和攸暨为何突然入宫请安。
“魏王宫的酒不好吃。” 我如是说。
可能是攸暨的表情太过严肃,上官婉儿不禁颦眉,她开始怀疑我入宫的真实目的。我望向殿中,阔达通亮,一览无余,除却宫娥使女,其余不过十人,武媚自是端坐正北御座,来俊臣立身座下两三丈外,正煞有介事的汇报工作,但在我听来尽是谬论、诬蔑之辞。
“陛下,魏元忠反心深藏,独此贼子抵死不认其罪。依律,一问即承者例得减死,因而对于已认罪的逆贼,臣有谏,应免其死罪,而魏元忠不当在列。另,臣窃以为,逆贼裴行本亦不当获赦。行本虽已认罪,然此贼竟于牢房之内念诵邪经,致枷锁无故脱落!臣斗胆猜测,许是裴。。。另有同党,欲行劫狱。。。”
我头脑一热,直觉那来俊臣又要陷害什么人,慌忙大步跨过了门槛,跪地纳头:“神皇恕儿御前冒犯!恳请神皇能听儿微言!”
上官婉儿没能拦住我,忍不住懊恼的沉叹一声。
武媚的惊怒早在我预料之中:“你退下!来中丞尚在向我陈情!”
“儿始终牢记少时您给过儿的训示,儿绝不敢藐视朝堂!然而,”,我冷汗直流,犹不肯退让半步:“恳请神皇听儿一言!即便神皇要。。。定儿死罪亦无憾!!非为顾全神皇英名,儿不敢如此犯上!”
武媚深知我的脾性是青出于蓝,遂不耐烦道:“你有话便讲!来中丞,且耐心稍候。”
来俊臣猜出我或许会为魏元忠等人求情开脱,张口劝阻:“陛下!宣政殿乃机要之地,公主岂能。。。”
我是真恼了,心话改天非得收拾他一顿,高声呵斥:“好个来俊臣来中丞啊!神皇已允我御前进言,汝乃大周臣子,安敢违背神皇旨意?难道你想做乱臣贼子?!”
三年来,恐怕就连来俊臣自己都算不清他曾用‘谋反’的罪名造成多少士民的家破人亡,挖开这洛阳城下的每寸土壤,不知又融了多深的冤魂赤泪。来俊臣深知这二字威力深远,当即缄口不言。他状似平和,然眸中凛冽已若隐若现。
我平心静气道:“神皇容禀,先前在殿外,太平闻来中丞道那魏公抵死不肯认罪,太平心生诸多不解,还请神皇,哦,以及来中丞能不吝为太平释疑。”
武媚清楚稍后必有反转,她压根儿不拿正眼看我。要不是赶巧大过年的,我估计她恨不能亲手把我推出宣政殿。
呵,居然又是宣政殿,这曾是武媚下令处死薛绍的地方。每一次,我只能卑微的伏在地上,苦苦哀求母亲能满足我小小的奢望。那熟悉的血腥气突然萦绕在我四周,我吻着他鲜血淋漓的手,发誓定会为他报仇雪恨。
我深吸气,绝不肯在此时追忆往昔的悲痛:“神皇明察,儿与魏公素无往来,敢以性命担保我之谏言公允无偏!前。。。前朝仪凤年间,彼时魏公乃太学生,志气倜傥,不以入仕做官为志。值吐蕃蛮夷频频犯塞,魏公爱国心切,三上封事,言命将用兵之工拙。天皇阅,甚叹异之,授魏公‘麟台(秘书省)正字’,掌校勘典籍,准其凤阁入值。其后,魏公升任‘监察御史’。某日,天皇召之左右,问询‘朕何如’,魏公不惧触犯逆鳞,直陈天皇不足之处,不放微小。天皇大惭,赞其忠勇诚实。魏公宁可舍弃性命,亦谏言纠正天子之过,使黎庶获益,国家昌荣。魏公之直,堪比郑公。至文明年间,逆贼徐敬业聚众谋反,神皇制令魏公为李孝逸监军。孝逸畏惧敬业前军锋芒,按甲不进。魏公以神皇颜面、江山社稷苦劝,促使孝逸下令进军,乃平扬州之乱。神皇嘉奖其功,升魏公为洛阳令。
太平乃深闺妇人,对军国要事知之甚微,难比在场诸公,皆是大周的中流砥柱,可太平深知公理二字!试问,斯人如魏公者,如何对君不忠?何谈对国不爱?又岂会是谋逆之臣?诸公扪心自问,比之魏公,诸公何如?!倘若魏公真乃逆贼,诸公又当如何?!太平斗胆,敢问神皇,魏公曾为神皇奋勇杀敌,世人皆知,不过数年而已,神皇为何轻易相信宵小虚言,认定魏公包藏祸心?如若神皇今日决意定其死罪,太平只怕。。。只怕天下贤士再不敢朝天阙,拜圣主!飞鸟尽良弓藏,魏公之例在此,谁又敢争做您的臣子?!”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武媚的反应,见她神情愈发认真,便知她应是听进心里了。
我话音才落,来俊臣悄然一笑,他自信满满道:“公主所言非虚,不过,呵,那都是魏元忠的过去!所谓功不抵过,他现已生反心,往昔功绩不能抵其大罪!陛下,臣手中已有实据!魏元忠必死,否则法将不法,致日后逆贼不服罪,皆以魏元忠之例为自己开脱逍遥。”
尝闻来俊臣一擅罗织罪名,二擅捏造证据,但从没证据可以指证他做假欺君。
仗着知晓太平公主的结局,我放手大胆一博,指来俊臣道:“的确,判刑论罪,证据不可缺失,否则难以令人信服。便请来中丞将你口中‘实据’呈上!倘若魏公真有反心,便请神皇赐罪太平!还请神皇能亲自过目!!”
论演技,来俊臣可真是实力派呀,我直言要求当庭对质,可他表情却未起波澜,依旧目不斜视,站姿如松,静待武媚如何答复我。
大概是念及魏元忠的功劳,武媚稍加考虑,终是允准了:“公主擅闯宣政殿,实应严惩不贷,然其爱我心切,所言亦无虚字,我若搁置不问,恐我大周难揽贤达英才。来中丞,便呈上一干人犯的证据吧。”
来俊臣这才面露紧张,但也只是眉心微皱,随即亲自返回推事院取物证。
才站起来没半分钟的我又跪下了:“儿斗胆,再请神皇恩典,求神皇宣见殿外之人!”
“那人。。。”,武媚眯眼细瞧:“攸暨?!你二人拿我寻开心么?!”
我连忙回看,只见武攸暨一副委屈模样站在殿外正中,只能看见狄光远的半拉身子。
“女儿不敢!乃是驸马身旁之人,狄公次子,光远。” 我心里直翻白眼,大骂武攸暨只会耽误事儿。
武媚脸上收了全部笑意,她直盯着我眼睛:“你,居然为救狄怀英而奔波?”
武媚如果不疑心我与狄仁杰之间是何关系,我反要坐立难安了。我不慌不忙,如实道出,当然啦,我只说自己因在狄府无意中救过昙奴,为狄家老小所感激,勉强算是有点私交。
“唔,狄怀英的小孙儿倒是聪颖啊。” 武媚点了点头,眼神比先前和蔼了许多。
我道:“孙子聪颖,儿子也不笨呀。狄光远得了血书,知狄公身负莫大冤情/欲上告神皇。他救父心切,却是遍寻无路。因天下尽知神皇错爱女儿,他便遣了昙奴探路,央儿助其入宫伸冤。女儿怜他诚孝感天,但儿未敢答允,却又深思,狄公本为神皇拔擢,实乃神皇心腹旧臣,身份不比寻常。狄公即已认罪,今却有此血书现世,前后实在矛盾,疑窦丛生。女儿天性愚昧,不敢对此妄加定论,又怕错杀狄公致神皇来日抱撼,故冒死助那狄光远入宫。神皇英明睿智,唯神皇能辨真伪!”
我表示武攸暨可以为我作证,武媚嘴上说着她完全相信我,但还是宣他进殿询问,求个心安罢了。攸暨镇定自若的讲述来龙去脉,我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忍不住侧目看他,觉得他比平日里顺眼了许多。
四目相视,我立即闹了个大红脸。攸暨略得意,悄声道:“我既如此豪迈仗义,娘子是否愿以身相许?
“许你个头。” 我咬牙恨道。
武媚颇为嫌弃的看着我们,挥手道:“这郎情妾意看多了也是教人心里腻歪啊,得啦,婉儿,快宣狄光远进殿。”
狄光远入殿,一应讲述都与我们无二。接着,狄光远又呈上血书,武媚亲阅,只一眼,便确认是狄仁杰亲笔。
“前后矛盾,不通情理啊,看来其中确有隐情!我倒要看来俊臣如何答复!婉儿,你派人去请狄怀英!我要亲审此案!”
上官婉儿称是,快步赶去殿外,吩咐宫人前往推事院。狄光远知老父亲获救在望,身子又低了低,几乎是伏在了地上,连呼天子圣明。
无意间,我察觉身旁攸暨的情绪稍是激动,他望着那喜极而泣的狄光远,竟湿了眼眶。我心中好不惊疑,片刻,终于猜到了那原因,顿时心疼不已。我们是同龄人,他父亲获罪被杀的那一年,他犹是只知玩闹的童儿,待到他明白失去父亲的意义时,恐怕是欲哭却无泪吧。我也只是依稀记得,他父亲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容貌颇为出众,但具体的,却是早已忘却,毕竟仅见过两三面。
有些感情弥足珍贵,若是错过了那一时,便再不可能真正体会到它的深刻。
不久,来俊臣先一步回到了宣政殿,厚厚一摞证词抱了满怀,还故意装出累的要死的模样,喘气儿都嫌麻烦似的。
“劳烦上官才人帮来某找出狄犯的谢死表,神皇一阅便知。”
上官婉儿依言翻找,暗地冲我作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这时,殿中气氛可称死寂,来俊臣一言不发,颦眉沉思。狄光远眼见这满手血债的杀人魔头触手可及,自己却不能轻举妄动,他心中堵气,脸都憋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