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您!不,我没有忘记您!告诉我,请告诉我您的名讳!至少我要知道恩人的名讳!”
攸暨颇为不解:“他。。。他只不过是一个。。。你为何竟。。。”
我道:“你不会明白的!郎君请说!”
男人拱手作揖:“公主详问,岂敢不答?仆乃左(肃政)台主簿吉顼。”
笑容冷了,心中有种异样感觉。其实,这并非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姓。当初来俊臣还是左台御史中丞时,吉顼正是他的下属,高戬向我汇报有关于来俊臣的消息时,曾提过二三次吉顼的为人。高戬道,他虽非助纣为虐之徒,却也不曾阻止过来俊臣的所作所为。换言之,吉顼是个随波逐流之臣。
想到他九年前曾大义禀然地对我说’此物若为宵小之徒利用,必生大祸’,在看今时今日的他,我只觉很是讽刺。但再一想便释然了,哪里有人能永远不变?这朝里多的是随波逐流之人,为何吉顼就不能是其中之一?
察觉出我表情上的连连变化,吉顼忽言辞恳切道:“我知公主必有万千疑问,可,此处并非恰当的叙话之所,请公主给顼一个机会,顼愿向公主说明一切!还有,请公主相信,顼从不忘当年之志!公主慢行,顼告辞了!”
吉顼快步流星,走向端门后的左台衙门。其实我原本只是有些生气,但经吉顼这么一说,才真的是有了万千疑问。这吉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吉顼的出现惹得攸暨又吃无名飞醋,追问我如何与吉顼相识。我没有隐瞒,全部据实以告,攸暨却又道吉顼心机深厚。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难以计数,偏他一个从七品下阶的左台主簿屡次与你相遇,哈,难道你就不认为这太过巧合?!”
我搓搓冰冷的双手,简直哭笑不得:“难道这些都不是巧合?哦,以你言下之意,是他想方设法地与我认识不成?驸马,你莫要忘,今日可是你坚持让我来此观赏天枢的!难不成,那吉顼也请了你来助他?攸暨,此种无凭无据之话你日后不许再提!”
我在车厢坐定,他狠狠跺脚,也随后上来。趁我不备,手脚已不老实。片刻后,马车已近了太平府,看我捏着凌乱衣裙羞赧不已的躲在自己的怀里,他好不得意,悠哉悠哉地系着腰间束带。
“你已躲了我足足半载,今日是没能躲过啊!”
搂住表情委屈的我,他紧贴我的耳畔徐徐倾诉:“月晚?你可知自己有多美?尘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与你比拟。世人所言无错,我想你真的是没入凡间的天宫仙子。二十二年前的咸池殿,你与我对面而坐,当你我对视第一眼后,我就知道,你对我画下了一个咒文,你让我今生今世,不,是万世,都心无旁骛,眼里再容不得旁的女子。每当你出现在众人面前,我清楚我也能看得出,所有女人都嫉妒你,所有男人都觊觎你。因为爱着你,我不可能不因他们的目光而担心,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被自己心中的这把妒火焚烧,最终消亡殆尽。月晚,我承认,我不喜欢那个吉顼,因为我觉得他的目光并不单纯。虽然你绝不可能对他有意,但我心里还是不安,只因他或许对你有所企图,所以,方才我不顾你的意愿对你用强,只是我想向自己证明能拥有你的人只有我!也许这无济于事,也许你的心始终不会归我,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明明抱着你,却还是会。。。还是不能心安。”
转日即是上元佳节,宫中有诏令,命是夜酉时齐聚万象神宫(明堂),君臣共赏释教奇观。
我跪地接旨谢恩,身后,崇简啧啧称奇:“今岁为何不如常前去北宫却要改道神宫。”
起身之后,我询问中官胡超:“上元节庆忽改在万象神宫举行,如此非常之事,内给事身在宫中,可有何耳闻?”
胡超先屏退左右,接着低声告诉我:“殿下,仆确有耳闻,只不知真假罢了。薛师托人转语大家,道自己昨夜梦中得西方如来赐言,上元之夜将有奇观降在神宫。因如此,大家才派仆等内给事分赴各贵人府上宣旨,君臣同乐,以示大家还有咱大周朝臣民对如来的崇敬之情。”
我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胡超笑笑:“仆不便久待,回宫复命之后还要看望太监。”
我着急问:“区太监他。。。病了吗?”
胡超道:“太监的身体一向硬朗,不过,大概是上了年岁便有些糊涂,近日总跟人念叨说自己活够了也该走了。仆怕他想不开,想多花些时辰去劝一劝他。”
我道:“应该,应该。还应请位医官先行诊断。唉,太监是看着我长大的,虽说乃我家家仆,可我一向视他为慈爱长者,待得了空,我也该去探望他。”
宫中来人均离去后,攸暨问我:“神皇已是久不见他,为何今日却听信其言,令我等前去万象神宫瞻仰佛赐奇观?”
我道:“细想倒不奇怪。神皇本是信佛之人,他既道乃如来所言释教奇观,她总无借口再拒,这才会让我们。。。哼,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在信口雌黄,我可不信这天下能有什么奇观!冯小宝已被神皇弃置,他绝不可能再翻身!”
上元之日从不禁夜,时人身穿盛衣,皆呼朋引伴出家游玩。朝廷出资扎各式彩灯、造高大彩楼,或有家底丰厚的商贩亦出资建造,无穷奢华,无穷绚丽。宽达十余丈的大街,窄至尺长的小巷,无不悬挂明亮灯火,整座城一夜未央。
各处尽是欢声笑语,不分老少,人人尽情享乐。尤其是年轻人,均结伴出行,有心在这欢乐节日里来一场美丽邂逅。他们眼神四顾,期盼在辉煌灯光中寻到心里的那个人。可谓美人竞出行,锦障如朝霞,公子交驰骋,雕鞍似明月。
一路都掀着窗帘一角,我渐渐看的入迷,竟将灯火阑珊处的一双人儿看作成自己与旭轮。二人如胶似漆,肩侧紧挨,正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似是面向夜空中的那轮明月许下恒古不变的誓言。
下了马车,自端门进入,向正北方行百余丈,再过则天门,规模宏大、高近百丈的万象神宫已见全貌。
神宫外观凡三层,顶圆下方,可供登临。下层法四时,各长千尺,端庄如印;中层法十二辰,上为圆盖,九龙捧之;上层法二十四气,覆圆顶攒尖,上施铁凤,约丈高,遍饰华贵金宝。内中设巨型通心柱,凡十人可合拢。
而在神宫北端,仅十丈之外,还有一座更为恢弘奢华的天堂,乃神皇佛堂,内贮一尊西方如来大像,仅小指便可容数十人站立。
今夜的神宫内外具悬挂明灯,神宫各处并四周屋舍在灯光的照耀之下宛若璀璨白昼。
距神宫不远处,李多祚披甲挎刀,他神情肃穆,正在与一穿深绿官服者说话。我们走近了,李多祚让那人先行。
我笑问:“哥哥如今可是右鹰扬卫大将军,主外府、各州兵士入京番上事宜,为何今夜竟身着戎装在此?”
看过周围人员极少,李多祚说:“呵,这奇观是在夜里,神皇不能放心。她知我对其忠心耿耿,便下一道御命,特由我今夜指挥金吾卫巡视宫禁之事,预防不臣之举。”
略一思索,我恍然大悟:“无怪乎哥哥会如此上心!也对,如今时节,一旦神皇有失,唯武派之人能迅速的控制神都,号令天下。若想三哥能顺利回朝,先要使神皇安然无恙!”
李多祚道:“公主聪明,此我所以不敢懈怠也!公主,十年之期已然近半,公主可曾忘记?”
被人言语侮辱,心里好不难过,我道:“君子言重九鼎,我不敢忘!哥哥不该不信我,我比所有人更希望三哥能早日回朝!想当年,三哥与哥哥一道教我马术,我学艺不精,曾数次坠马,虽无大伤,但三哥的心疼眼神我至今深存心底。手足之情何其深厚,我若弃三哥不管,岂非等同自残?请哥哥三思,立储乃社稷大事,的确不得不早议,可神皇毕竟是天子,我们若步步紧逼,有不忠之嫌,她必弗悦。数月前被罢官流放的李相不正是前例?为今之计,当以清除酷吏、剪去魏王羽翼为重。一旦没了那些人,魏王则不能成势,届时,还怕三哥不能顺利还朝、重掌天下?”
李多祚并非不明是非之人,知我所言字字在情在理,便不再多问,未道告辞即转身而去。我已泪水盈眶,只逞强不肯哭出来,轻轻闭目,硬生生把它们驱回体内。
攸暨全都看在眼里,忽责备我:“想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但你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力量薄弱,却总不肯让我帮你,或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根本就帮不了庐陵王,他自己也做不到的事他就没有资格指责你。月晚,你怎如此固执?!”
“也许你最该去问神皇。我秉承了她的脾性,甚至可能比她还要执着,只要我不死,我绝不弃他!”
近了神宫,武三思的长子崇训正从我们身旁经过。明明看到,他却无礼地无视我二人径直前去。我心里很清楚,怕是武三思已将婚事不成之事告诉了他。他心中赌气,自然不乐见到我与攸暨。
见崇训如此无礼,攸暨当即便作色,我却一笑了之:“是个不寻常的孩子!你我是他长辈,理当大度,同他置什么气?走吧,神皇说话便到,咱们还得准备跪接圣驾呢。”
攸暨不快道:“万幸没答应将惠香嫁他!此等儿婿,不要也罢!”
朝臣、皇室等来者已过半,正等在位于院落东侧的少室阁内。五丈高的二层阁楼处处窄小/逼仄,与万象神宫只有不足两丈的间隔,犹如一道立在高山山脚的石碑,何其渺小不堪。
人道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均在上层,我只当未闻,不想与他们共处一室。
下层的门窗大开,好教摆置在窗台上的几十尊小巧佛像不被纸窗阻碍。虽有燃燃炭火,但这阁内仍清冷无比。人们大多把手缩在袖中,嘴上却不敢有丝毫抱怨之言。有人趁这空档念起佛经,但语气颤抖,想是冻的不轻,没念几句便住了口。
攸暨把我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取暖,我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不知旭轮何时会来。眼神从地表开始顺着多达百层的玉阶一路向上飘去,见冯小宝居然站在神宫大殿的正门外。想到他如今恬不知耻地想千方用百计欲挽回圣心,心头不由火起。
挣开攸暨的手,我步出少室阁,提群登上玉阶,全速向上攀爬。身后有匆匆脚步声,猜攸暨也有跟来。
看到我现身面前,冯小宝的嚣张态度依旧:“太平公主!哈哈,你恨不得我尽早消失,可没法子啊,你伟大的母亲命令你必须来此,所以你不得不见我!哈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接着,他席地而坐,我不顾众目睽睽,也不管他身穿庄严袈裟,抬脚便踹。
“上次我真该下令打死你这贱人!免得你今次在此装神弄鬼欺弄世人!我清楚你只想借奇观之名借机面圣,可,有用吗?你还不明白自己已然失宠了么?!滚!”
他伸指掸了掸被我踹过的地方,站起身,斜倚雕栏,他眼神俾倪。
“你没资格命令我!是啊,我是失宠了,我冯小宝失宠了,我如丧家之犬,我受人耻笑,可那又如何,我依旧深爱神皇!我拥有对你母亲的深厚爱意,我对她的真心无人可比!”
我当即反驳,讥讽他道:“你可知羞耻为何物?!你爱她?冯小宝,好好看清你自己!你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男宠,凭你的身份也配奢谈爱情?!金钱、虚名,神皇早已赐你;你四处惹事、散布言论诋毁神皇英名,她也未追究,你不要再继续纠缠,否则只会自掘坟墓!”
冯小宝面对我的责骂置若罔闻,面向阶下的芸芸众生,他高声呼喊:“列位!今夜的奇观,是我特意奉献给神皇陛下的!我是谁?我姓冯名小宝,是一个本在洛阳街头卖药的穷酸汉!因着上天神奇的安排,使我得以成为天下最为美丽、最有权势、最具智慧的女人的情人!为何会是我?究竟我何德何能?哈哈,我一无所有!陛下她就是着了迷似的宠我!现下呢?我很富有,我拥有无尽的在你们看来弥足珍贵的东西,有散发铜臭的金钱珠宝,有说出来足以唬人的头衔,还有可与陛下常在近处相见的无上荣耀!这些,你们都羡慕我!不要否认,我清楚地很,你们爱它爱得发狂!
你们曾痛恨我、妒忌我,仅仅因为我原本比你们要低贱!低贱的不如尘宵!甚至,啊,甚至她,我们尊贵的、无与伦比的公主殿下近年来最想得到的礼物便是我的项上人头!可今日,就在此处,我要正式告诉你们,我心中最为珍贵的东西不是那些廉价死物,而是爱情!是我对陛下深沉的、不被世人所理解的爱情!哈,是啊,你们一定会说,一个男宠会懂得什么是爱么?噢,公主刚刚便说过这句话。你们不是我,你们不会懂,是神皇使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
冯小宝兀自做着他的所谓真情告白,他疯狂地宣告世人他深爱武媚,我恶心的直想作呕。我绝不相信他真的爱她,这只不过是他为了重获圣心所采取的一种卑劣手段。
我坚持自己的原有看法,他只是一个用色相□□来换取君主恩赏的男宠,他不配说爱,更不配拥有爱情。
“公主!”
李多祚本在我的身后,他是跟来查看情况的。他未加留意,自己所佩的横刀已被我拔出。
看我举动,众人心中都很清楚我想做什么,但无一人阻拦,只因冯小宝早已臭名远扬,且恩宠不再,谁都不愿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