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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孽情难容爱难抑(上)(1 / 2)

因武媚并李显夫妇均提早离席,过了近半个时辰,一场隆重开场的盛宴只落得草草收场。想到不知会有多少人因受阎知微牵累将成刀下之鬼,我们皆心有余悸,却看那些孩子们玩的是不亦乐乎。

尤其崇简,他自称近日跟一高人学得相术,愿给旭轮与李显的女儿们观看面相、掌纹,说是能看出将来谁嫁的最好。她们几乎都是近出嫁之年的女儿家,哪个能不心动,便都羞怯怯地央他,左一个好表兄,右一个好表兄。

装的煞有介事地为她们看了一个遍,结果,崇简一脸神秘兮兮的道隆基大妹姮儿的面相最善,可嫁入公爵之家,不止子孙满堂,且个个能披红穿紫。姮儿自然听了高兴,她暗自欢喜,其他孩子对她或羡或妒。

这还不算完,崇简又厚着脸皮问她讨要卦资,姮儿从不随身携带铜钱,他调皮,居然伸手自她发间摘下了一个小巧金饰。

“姮妹,如此你我便两清了。”

“崇简表兄!” 裹儿拦他,悻悻道:“表兄道姮妹可嫁公爵之家,那我呢?我的良人是何模样?”

崇简低头把玩金饰,笑眯眯道:“你乃太子之女,尊贵非常,少说嘛,也能嫁个同我一般的天家外孙,转来转去,你都逃不出皇门!”

踏出殿门,我自嘲自己教儿不精,旭轮却认为崇简是个灵巧机敏的孩子,又说,若非崇简是李贤亲子而自己在名义上为李贤亲弟,武媚绝不会赐婚,否则,旭轮真想让崇简给自己做女婿。

“非也,”我道:“他二人名义上为姑舅表亲,实际亦是表兄妹而非真正的堂兄妹,我想,神皇她断不会加以阻挠。只不过,我对崇简的婚事已另有安排。崇简乃我李唐江山最正统的继承者,不止如此,前日神皇还同我道他容貌上有三分类大帝。天下终归三哥,我怕一旦崇简的身世外泄,将撼动紫微,天子的猜疑不利崇简,因此,我早有心与武三思结亲。”

旭轮表示明白我的顾虑,问:“可为何会是他的女儿?”

“武承嗣已亡,神皇百年之后,江山将重归李家,能撑起武家的也就只有他了。神皇掌权多年,武家现又是皇族,未来,必是武家在朝中的影响最大。除了选择与武三思联姻,我还能选择谁?”

旭轮点头:“言之有理。他确能成为崇简的一大靠山。”

看着身旁的旭轮,我心生蹊跷,不对,不该是武三思,旭轮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由他来保护崇简才最安全。他虽然知晓崇简的真实身份,可他不慕权力,即使成为天子,他也不会担忧崇简的存在是否会影响到自己的统治。

迎面走来上官婉儿,她笑意盈盈。

“相王留步,” 她道,“神皇方才御览大王奏疏,她准许了,只是,她道一载时光过于久长,因此,她要你答应明年入夏之前回来神都,否则您便不能离开。她道自己圆了您的心愿,也希望您勿使她为难。”

旭轮舒心浅笑:“这奏疏我已上呈三日,原以为,神皇是不予理会了,看来,是她国事繁忙啊。也好,半载也可,我答应神皇!”

上官婉儿又道:“既如此,您此刻便可离开神都!神皇嘱我告知大王,世间有善亦有恶,八郎久居深宫,未必能明辨善恶,独自在外,一切皆需仔细小心,珍惜身体,阿娘无缘看这锦绣天下,望八郎沿途记下奇闻、趣事,回来禀呈阿娘。”

被武媚关心,旭轮动容,他微微颔首:“一一记心,谢神皇!”

交待完了,上官婉儿也善意的叮嘱旭轮在外游历时切勿泄漏身份,然后沿原路回去。我们继续前行。

我知旭轮曾许下心愿,离开东宫那座牢笼之后,他要用一年光阴游历四处。他活了三十六年,却仅看过长安与洛阳两城,而它们其实更像是一座更大的牢笼,久作囚徒,他实在憋闷,他需要自由,他需要真正的远离它们一段时间。

“明日我送你出城,” 真心希望他能完成心愿,我不做任何的挽留,只问:“预备何时启程?唯忠随你?可还有别的家奴?”

旭轮笑说:“神皇既已允诺,那我今日便走,你不必送我!其实,上月出宫后我便准备好了一切。没有人同我一起,唯忠亦不会。”

算算时辰再抬头看天色,我不由担心:“可,此刻已至日暮,你若出城,只恐今夜将宿于郊野或是驿馆,实在简陋且危险。旭轮,难道你就等不及这一夜?”

“踏出这洛阳城,我每夜住宿都将简陋甚至是危险。我等不及,一夜都等不及。”

我不再坚持:“好吧。早离开一夜,你便能早一夜回来。”

注意到我的失落神色,他忽然半认真半玩笑似的问我:“公主殿下,真若舍不得,便随我一起离开吧!你我暂且把这洛阳宫抛之脑后,扮作只知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昼间纵马驰骋,月幕下泛舟湖上,冬看风雪,春赏山花,心如止水,悠哉悠哉,看别人的悲喜故事。半载后回来,重与权力周旋,你仍是太平,我仍是相王。卿可愿同往?”

“请相王恕妾不能相随!答应你,需要太多勇气。我怕自己这一去便再不想回来,我也怕你会忘了对神皇有过的承诺,” 我苦笑连连:“而且,我也抽身不得,孩子们、复唐之事,我被多事羁绊,身不由己。最重要的,神皇她不会同意的。只是半载而已,我想我对你尚不至思念成疾。”

他爽朗大笑:“你说起假话总能轻易被人察觉!罢,一人上路,一如初衷啊。月晚,今日乃初九,明年四月的第九日,我必到你府上见你!”

知旭轮即将独自踏上一段旅途,潜在的风险谁都不敢保证,说不为他担心其实都是假的。自回到太平府,我坐立难安,崇敏同我说话我也只是敷衍了事。片刻,我大步跑回卧房更换了一身素色胡服,又让人牵来骏马,随即打马赶赴敦厚坊的王宫。

不想,华唯忠却告诉我旭轮才自王宫的角门悄然离去。对外只说是入观修行兼养病,真正知道他离开洛阳的人寥寥无几。华唯忠还说,自己问过旭轮会从哪座城门离开,今宵欲在何地落脚,明日将去何处,但旭轮什么都没有答,因为’我怕她来问你’。

我立即调转马头追去,可行出不过百米便勒住了马缰,茫然的坐在高头大马上,我发现自己无法决定前路。

旭轮他真的是给我留了一道天大的难题,洛阳有十余座城门,它们分别通向天下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我此刻若是做错了选择,与他的所在便会有千里之差。

他想到了我会来,他知道我最后还是会选择和他一起游历半载,甚至不惜对武媚不辞而别,让她为我生气、让她为我担心。可,他没有想到的是,我何止是对武媚不告而别,就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已预备和自己熟悉了三十三年的整个世界告别。我压抑了三十三年的感情,终于能有勇气。

我明白被我抚养长大的四个孩子绝不会原谅我对他们的抛弃,但在那一刻,我已无力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从今之后,我要我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要帮他实现十六年前在他走投无路时提过的那个荒唐的’私奔计划’。

因此,除了身上这套蔽体衣衫与座下骏马,我其实分文未带,包括被赐多年的金符印信,它是唯一能够证明我身份的物件,可我再也不需要它了,因为我不想作太平公主,我只想变回月晚,找回我来次的初衷。

什么责任,什么江山,什么改变历史,都无法阻碍我要和他在一起。可惜,此刻的我空有一腔勇气,却不及他太过聪明,他没有留给我任何可以追寻到他踪迹的线索,他在尽自己所能迫使我一步也走不出这座洛阳城。

心中十分难过,渐渐的变成了愤怒,忽扬鞭指天骂道:“李旦你混蛋!你给我回来!你带我一起离开这儿!你回来!”

五天后的傍晚,我来到位于丽景门附近的推事院。数年前,我曾被人阻在衙门的门外,进入这里还是第一次。主事的官员虽不再是来俊臣,但那股令人不由作呕的恐惧的血腥气息依旧充斥于这座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她终于承认了?”

吉顼道:“是,一个时辰前,她已画押承服。她向我询问自己的死期,我告诉她这需要你来做主。”

“好。”

吉顼带路,他亲自引我前去牢房。我注意到它们全部空空如也,不再似从前般’热闹喧哗’。可当阵阵的寒冷秋风吹过,正身临其境,我还是很难将风声与冤死亡魂的呼救声彻底的区分开。

就在旭轮离开洛阳的次日,思来想去,最终,我将韦团儿与武承嗣曾秘密勾结,阴谋陷害刘、窦欲攀引旭轮一事上告了武媚。

武媚毫不犹豫的同意把韦团儿交由我来随意处置,但她并未责罚武承嗣的子女,毕竟他已故去,且死前也有心为自己的过错悔改,孩子们都毫不知情,罪不及无辜。

作为左台中丞,吉顼奉旨将韦团儿以一个犯人的身份投入推事院。前因后果我已向他交代的清清楚楚,只等她自己承认所犯罪行。

其实,她本可以逃过这一劫,只要我这个知情人能永远保持缄默。可如果让她逍遥法外,那我便是对不起枉死的刘丽娘与窦婉,还有她们的可怜孩子和一直自责愧疚的旭轮。

做下了坏事,到头来总是要还,无论他/她是谁。我知道自己这些年来也并非没有害人,我早已开始等待我的还债时刻。

吉顼并不曾吩咐小吏们对韦团儿用刑拷打,她身上无一伤一痛,穿着暗灰的囚服,她静静的坐在牢房的一角,表情呆滞,眼神空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吉顼不解:“她不承认,我并不严刑逼问;她承认,既是认罪,当诛。她何不自裁以保名声?如此一来,别人只会道此乃冤狱一桩,她因无法自白而死。”

我看向他:“想来中丞不尝看过释教经文。佛经有言,万物离世后将至所谓’地狱’之处等候轮回,计有一十八层。若因自裁而死,则当入’枉死地狱’,梵音读作’陈莫’。入此层地狱之魂,下世不得为人!释教乃本朝国教,神皇尤其尊崇,宫里的这些奴婢,哪个不粗略懂得?”

“自裁的结果都如此可怕,其他一十七层地狱里想更是骇然。公主,我无意冒犯,但,窃以为,只有汝等妇人才会在乎吧。” 吉顼笑笑,不以为意。

他熟练地解开铁锁,推开精钢铸就的牢门,我迈步进去。借不甚明亮的火光,韦团儿看清来人是我,缓缓跪地,她郑重其事地面我叩首三次。

“婢子对不起公主。婢子有负公主。”

话落,她忽然伏地痛哭,显然是早已后悔了当初的所作所为,也担心自己的明天。

我只觉好笑,愤愤道:“负我?你从不曾负我,你只负了你自己,还有你口中的所谓爱情!韦娘,你口口声声说你爱他,只见一面便对他难以忘怀,八年前,你求我帮你留在洛阳宫,求我安排你去服侍他,我信你,我被你感动,我成全了你的心愿,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勾结魏宣王!你害死他的妻妾!甚至几乎连累了他!你得不到他,所以你不惜毁了他,难道这也配唤作’爱情’?”

有些不甘,她向我哭诉申辩:“公主,我知错!团儿知错了!但我从未想要害他!那年,我向他倾诉爱意,我真的不在乎他是否落魄囚徒,我甚至不在乎他能否给我名份!可,他却对我再三拒绝,他的眼里就只有刘、窦等人,她们可以伴他,我为何不可?是他对我太过无情!因此,当魏王找到我时,我便。。。我不想害他,我只想毁了刘、窦二人!如果没有了她们,他会喜欢我的!我对他是真心真意!”

爱情从不是这般简单,并非只要你爱一个人就可以陪在他的身边。

我无奈道:“没有她们,他就会喜欢你?团儿,这是命运,他的命运里,只有她们是他的妻妾,只有她们才能陪在他的身边。你,还有别的女子,都不可以。”

她扬起脸,泪水涟涟,表情倔强。

“不!若说什么命运,他的命里也该有我韦团儿!!因为,那日的他出现在了流杯殿宫门之外,那日的我恰恰望见了他,而且我还爱上了他!他的命里该有我!公主,他的命里是有我的!”

沉迷至斯,不能自拔。她的故事又是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悲剧。

这时,对面牢房里传来一个微小的怯怯声音:“求公主救我,求公主救我,我不想死。”

我数步走近,看清那牢房里关押着一个正在偷偷抹泪的潦倒少年。

“他是?”

吉顼道:“乃神皇寝宫的中人,人道他与这韦氏素来交好,二人平日里以姐弟相称。想来也曾涉嫌其中,便一起抓了来。他至今还未认罪,只道自己无辜。”

韦团儿忽然高嚷:“他的确无辜!我说过,我没有任何同谋,他无罪啊!公主,我有罪我该死,公主慈心便请饶恕他吧!公主留步!请公主开恩饶了他!他是无辜的!”

我和吉顼离开牢房,他道:“依律,韦氏已然认罪,明日即可伏法。我想你亦希望她速死。”

“不,恰恰相反,我并不希望她死,” 我道:“所以中丞,不必依律诛之。死,何其容易?让她活着!寻个僻静牢房关押,每日给两餐、清水,患病即遣医诊治,让她好好的活着。至于那个少年郎,放了他,我相信他是无辜的。”

二人之间安静了片刻,吉顼忽发感慨道:“我实看不透你啊!明明你为人善良,却也会使这狠毒无比的手段!前番,我曾翻阅陈年卷宗,知有个罪人被关押了近二十年,乃你全权授意。他的罪,与雍王当年谋反一事有关,依律本当斩首,可你做主留了他一命,却是让人为他去势,又教他在牢中永不见天日,度日如年。你为何要对他、对她如此这般?”

“原本皆良善凡人,只因爱的过于疯狂,渐渐迷失了本性。我不想惩罚他们,我以为这并非惩罚,”我平静道:“只是想让他们用些时间来反省己过,一生。”

吉顼锁眉默思,我接着说:“中丞应是理解我的!不过短短两载前,为取信于来俊臣,进而将他彻底扳倒,你向他告发了綦连耀之事,结果,三十六家被族灭,千人或罢官或流放或逃窜,整个洛城为之染红!而这一切,为的是以杀止杀,正如你当时对我所说,’欲救人,需先杀人’。我今日对她的惩罚十分残忍,为的只是让她用大好年华来忏悔自己的过错,直至这一世终了。你我二人可有差别?谁又比谁狠厉?为报父仇,你以除尽天下奸佞为己任,连累无辜不少;为复家国,我一介佛门信徒不折手段,屡犯杀戒。你,我,明明都在造孽,却都没有错。吉中丞,自垂拱二年我于宣仁门外广场不意踩脏了你的乌靴,至今已是一十二载,你数次帮我,更曾使来俊臣减少对我的猜疑,若无你,恐来俊臣至今仍不得伏法,若无你,恐太子至今无法归朝,你之于我、于我李氏足可称恩人,你若不弃,自今日始,你我只以兄妹称呼彼此。中丞可愿?”

也许是我的提议过于突然,吉顼竟然怔住,表情错愕非常,一时间不知要如何接话。

我笑笑:“中丞大可日后再答我,我并不急于要这答案。”

自推事院前往旭轮王宫,见了豆卢宁,我开口便问宫中可供有刘窦二人的灵位。

她微惊:“八郎同你说过?”

我摇头:“他并不曾说过。可我深知,依着他的性子,他当年必定偷偷立了二人牌位寄托哀思。”

“随我来。”

在旭轮寝卧的外厅里,一架约丈高的书柜的某部书后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内放有二人生前所用之物,乃是她们过世之后旭轮亲手包裹。

整个王宫,只豆卢宁一人知晓它的存在,平日里也只她一人获准可随意进入旭轮的卧房扫尘、整理,却始终不知内有何物。

不多久,豆卢宁照我所说找来了成器与隆基二兄弟,我令他们面向书柜跪下。二人不敢多问,只依言而行,双双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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