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俊这一败,料想其余孽也会束手就擒吧。”李显似问我似自语。
他虚扶我平身,恰有人来报:“陛下!成王并其子天水郡王引军攻右延明门,宗尚书不忘陛下之命,坚守太极殿、顽强抗击,终将二贼首斩于太极殿正殿之外!宗尚书遣我来报,内外太平,陛下无虞!”
这本是一则喜讯,然而李显听后却并未因此而彻底轻松,反更觉心痛:“我的亲子,挚友,堂兄。。。最亲不过,他们竟都反我,真是我罪无可恕才招致众叛亲离吗?!”
李显沉默久久,上官婉儿越俎代庖,竟大胆的对等候圣意的军士道:“李仁、李禧协同李重俊挥军诣阙,沆瀣一气,罪同谋反,按律,即刻起除名宗籍,将他父子二人尸身置之原地,不必享皇族对待,速派人逮捕仁妻慕容氏入宫!”
那军士见李显并无异议,才要领命退下,上官婉儿又道:“另派人逮捕李多祚妻沈氏,囚于府内,稍后发落。”
军士再看李显脸色,后者无话,军士遂退下。
这时,李显却向我抛出一个问题,顿时令我作难不已,而上官婉儿却冷冷一笑,大有看好戏的意味。
“我。。。是否不配为君天下?”
我难以回答,如山的自责感在这一瞬间几乎将我压垮。
作为李治与武媚的第三子,他从未被当作帝国太子去对待、接受储君教育,而且,他不是责任感极强的李弘,他不愿去承担江山社稷,他也不是热衷于政治的李贤,他对权力没有欲望,他不敢、也从不愿去坐那个位置。可是,李贤政治生涯的结束,直接导致李显不得不临危受命,最后承受起皇冠。反而是我,一缕清楚历史走向的幽魂,为了避免旭轮的宿命受到影响,总是说着口不对心的话,不止一次的奉劝李显以社稷为重、忘却个人的喜恶。现如今,他被人背叛、受人指责,他来问我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我真的无法回答。
其实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对不起李显,知道我欠他一个真相,正如他在逃避混乱的事实,我也在逃避自己的过错。
最终,我跪地,无奈回答:“陛下,您半生不易,阅尽世间冷暖,早知岂有事事如意之人。有些事,即便不想,可或许。。。您也只能生受了。”
他无不心酸道:“方才你也亲眼目睹,他们背叛了我!全是我意料之外的亲人!换作是你,又能如何生受?!晚晚,你告诉我,他们为何要背叛我?!”
“陛下,你我具托二圣,手足情深,我懂您的失望与痛苦,可,您的儿子与挚友并非谋反,他们也绝不会背叛您。其实,我很羡慕您,因为您拥有一位忠诚的朋友,数十年来,他在乎您的性命、在乎您的声名,恰恰因此,他才会选择在今天与重俊一起起事。正如他生前所说,他希望您能成为一代明主。李将军其人其事,比那些只会享受您为他们所赐予的荣耀、金钱的人们都要高尚!不,我不该将她们与他相提并论!那些人太过自私,她们只知享乐,却从未考虑过您作为一位帝王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对李唐江山的责任!您非常清楚,只有李将军真正为您好!”
李显隐隐不快:“你是在指责皇后?!可我是她的丈夫,我甘愿尽我的最大努力让她尽享世间的一切美好,这又何错之有?!”
我道:“妾不敢逾越!亦不敢左右您的喜恶!同样是女子、是妻子,我深深的佩服她,因为她用整整十四载的岁月陪您度过了您最不愿回首的一段困境,对您不离不弃,为您生儿育女,试问天下,又有几个女子能有如此的情义和勇气?只是,您如今毕竟君临天下,则天皇后在世时对您的期望,希望您永不忘怀。”
“我只记得。。。这皇位。。。是你。。。劝我坐的。我对它,始终不曾有过喜爱。”
我愧疚的避过他的视线,低声叹道:“妾惶恐。。。祈陛下明察,当时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您是父亲在世时钦定的大唐太子,唯您是我李氏正统,您若推辞储位,天下势必又将摇摆不定,而武三思又一直蠢蠢欲动。我,还有旭轮,我们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请您来安定这江山。”
“旭轮,旭轮啊,”,李显苦笑着反复念叨这二字:“其实,很多年来,我曾数次有过同样的想法,在你心里,他与我们兄弟三人是不同的。他若有难,你必竭尽全力,而我呢?你从来只拿什么社稷、正统搪塞,明知我不爱皇位,我爱的是纵马驰骋,爱的是自由无拘!二十三年前,我荒唐愚蠢,我活该被阿娘废黜,囚禁房州一十四载亦是我自作自受。曾以为那就是我的宿命,我会像二哥一样,客死他乡,最后,阿娘下旨将我风光安葬。却未曾想,众臣不忘大唐,他们与你暗中出力,使我终得返长安。接旨之后,我曾一连痛哭数日,我感激你们,我思念长安。是的,我爱你们,我爱长安,还有眼前的大明宫,你们与它在我十四年的梦里曾几度出现,因为你们是我的家人,你们和长安是我自降世后的全部记忆与留恋。那时的我已然惧怕阿娘,我早已明白,这位君主再不是那个只会疼我宠我、对我慈爱微笑的亲娘!她不满意,可以一夕击溃我的所有自尊,可以让我离开生我养我的长安,可以让我在异乡飘零十四年!可我并未绝望,因为至少还有你和旭轮,你们是我的手足,你们绝不会伤害我。可,旭轮两次上疏,坚持让出了储位,武家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那个位置,难道你以为我心里不明白?!我被囚房州,旭轮过的也是凄惨。作为天子,他手无实权,军政全由阿娘做主;作为储君,他甚至丧失自由,一家人被囚禁东宫,那些与他来往过密的朝臣、皇亲全部被贬、被杀!他让出储位,只是为了可以早日出宫、逃离被人监视的日子!我不说出来,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是了解他的,他从小就善良待人,善良到宁可自己受难,也不愿见他人受伤,更何况是他的亲哥哥!可我恰恰也了解你,你。。。你从来最在乎他,你可敢指天盟誓,说自己从未劝他让出储位?!妹妹,我也是你的亲哥哥啊,我恳求你,妹妹,只求你对我说一句实话,是否。。。他重要过我,所以为保护他,你宁肯让我去坐那犹如众矢之的的位置?!”
我竟从不知晓,李显心中一直存了这想法。难道我不该顺应历史帮助李显重返宫廷?难道我的所做所为都错了?!但我承认,无论我做什么,第一考虑的是旭轮的安危,李显的猜想都是对的。
总归不能说出我对旭轮的感情,再三考虑过后,我唯有叩首,诚恳道:“只盼哥哥相信,我们从未有过害您之心。”
李显对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正要开口,恰人来报旭轮求见。
李显复问:“再报一遍!相王是执剑束甲而来?”
“是。相王启奏,臣闻听贼人犯上作乱,遂率领百余王宫亲卫前来勤王,知贼人已大败,臣跪于承天门处,祈陛下宣见,御前陈情。”
“不必了,”,李显表情漠然:“让他自返王宫,转语相王,我与他乃一母同胞,朕信他来此是为勤王!”
“是!”
“晚晚,”,李显无不遗憾道:“我只是想听一句实话,可你却连这小小要求都不肯应我。忘了今日之话,余生再不得提及。朕乏了,你。。。跪安吧。”
我眼中噙泪:“是,妾恭送陛下。”
离开玄武门,我本应尽快赶回太平府看望惠香与豆卢光祚的情况,可鬼使神差般,经过太极殿外时我没有立即走开,而是朝正殿的方向径直而去。脚下是鲜血横流,分毫看不出自己走过的痕迹,整个广场犹如一片恐怖的血海。
宗楚客正犹有条不紊的指挥手下清点死亡的叛军总数,意外见我来到,他灿然一笑,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
“哎呀,公主可是奉御命来此?唔,死者不在少数,可是要费时辰好好的清点一番呢。”
望着眼前的一具具尸体,尽被血污蒙面,再看不出生前的模样,料想,两方人马必经历了一场奋力的撕杀,一方是为了还大唐一片清明,另一方则是奉旨平叛,各为其主,各尽其力。
我一时向东一时又向西,走走又停停,宗楚客始终紧随一旁。
“公主。。。可是在找寻甚么?”
“我。。。倒也无他。暑气重,宗尚书辛苦。”
最终,我并没能看到李仁的尸体,也许我曾经过它,却没有认出来,毕竟上官婉儿曾下令不许将他与其他人的尸体区别对待。他生前是我的堂兄、是皇族,死后也只是一个叛臣、是李显最恨的人之一。只不知,在离世的那一瞬间,李仁是否仍留有遗憾,他失败了,他会不会依旧认为自己这一辈子没有过任何作为。
“你可是在找李仁的尸体?”乐旭之突然问出。
我看他一眼,无可奈何。
“是啊,可是,不重要了,逝者已矣。我的家族虽然富贵庞大,可每个人的结局通常都与他十分相似,往往是死于权力、阴谋或无辜被牵连,又有几人能寿终正寝?”
回首再看太极殿,两排血色脚印由浓至淡,我和乐旭之的脚下几乎已无血迹。
也许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帮助李显回宫,我也不该劝旭轮让出储位,因为我本就不属于这里,我理应坐视不理,任一切顺其自然。可我没有,便导致了李显对我的猜忌。如果他没有回来,如果他没有当太子,至少,重润和仙蕙还会是安全的。
这时,有军士抬着一具尸体从我的身边走过,我轻易的认出那是李多祚,他的面上依旧留有临死前的惊恐神情。
“站住。”
“公主有何吩咐?”军士恭敬问道。
我掰开李多祚略僵硬的手,拿出了那柄被他紧握的长剑。
“无事,你们走吧。埋葬李君时,请轻一些。”
“这。。。”,军士们无不为难,“圣意。。。并非安葬。”
“去吧。”
“是。”
我抱剑走着,乐旭之叹道:“一个叛臣的尸体,至多是被扔进坑中,任野狗走兽嗜咬,哪里又会入土为安?你拿他的长剑作甚?不怕陛下降罪?”
我道:“是为睹物思人,陛下恨他,可我不恨他,我敬佩他,他至死都不忘与陛下的友情。”
看我忽然泪下,他不能理解。
“因何哭泣?也是为他?”
“是为他,也为他的儿子承训。承训尚在襁褓时,我曾亲手为他系过长命缕,祈他一生健康长寿,却不想。。。他的死,却与我也有关联。”
好容易,我们在日头西斜前回到了太平府,惠香与豆卢光祚均平安无事,然而府中的气氛却并不轻松。
“香儿,你们。。。”
惠香双眼通红:“阿娘,我想离开长安,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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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