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们简单的对话一番,李奴奴即告辞前往内殿见主人。那朵初长成的帝国娇花摇曳远去了,我却在她的身上看不到半分属于李贤的影子,我越发不懂李显当初为何独独挑中她收为养女。
夜幕缓缓降临了,景龙二年的这个冬日,无数灯火若璀璨繁星般装点了帝国的都城,天气寒冷,然而受邀到场的每位宾客都分外激动。万国使臣、千余皇族亲眼见证了一场值得被记入史册的皇家婚礼。
巍峨的安福门下,大唐皇后出行的专属仪仗庄严且威武,天子殊恩,又遣百余世家出身的禁军护卫到场送嫁,以壮声势。无穷计数的妆奁摆满了广场,却因为场地不足的缘故,还有一半珍宝仍静候在宫门之内。学富五车的弘文馆学士只能充任驸马的傧相,陪同迎亲。堂堂的雍州长史,奉旨出任礼会使,而且,不止如此。。。
花婉、花妆等关心父亲,花妆极无奈道:“天寒地冻,父亲看似从容无恙,实则。。。也难受的紧吧。唉,以国之亲王为昏礼障车,真真是古来新闻!”
远处,旭轮着了隆重又繁琐的朝服,立于一匹神骏旁,表情是一贯的温和。想是未曾担当过如此角色,他略略不安,那双手似乎总也不知该放在何处。我确信,在场不止花妆等人有如此心思。
“此乃陛下登基后首次嫁女,帝后极为看重,命汝父特为障车,也是事出有因。”我的语气不愠不火:“你再看那窦长史,不过强颜欢笑罢了。”
雍州长史窦怀贞,出身扶风平陵窦氏一族。高祖窦毅,娶周武帝宇文邕之姐襄阳长公主,生前显贵,荣封大司马,授上柱国。窦毅长子窦照,娶魏文帝元宝炬之女义阳公主。窦毅次女窦氏,嫁唐国公李渊,生建成、世民、玄霸、元吉、平阳公主。大业九年,窦氏逝于涿郡。五年后,李渊建唐,追封窦氏为’穆皇后’,余生再未立后。至太宗朝,追封窦氏为’太穆皇后’。
因有此层姻亲关系,窦怀贞的祖父窦彦、父亲窦德玄仕途平坦,都曾官拜阁宰。窦怀贞起家’清河令’,政绩显著,清廉干练。虽为世家子弟,却对游猎玩乐之事一窍不通,唯喜闭门读书,且衣着朴素,厌恶挥霍,俸禄所得多馈赠亲友。
窦怀贞略长我三岁,本与薛稷十分相熟,我由是才会认识他。只可惜此人近年行事胆小,若遇皇亲或宦官有不端之举,他往往置若罔闻。
花妆点点头,忽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武大人尚未现身?他理应在此啊。”
我解释道:“此次安乐大婚,陛下特遣使臣往嵩山,宣召崇敏的伯父回京观礼。我大唐奉道教为国教,他是出自宗室的隐居修道者,陛下也有心了。驸马与兄已是多年未见,想是正在何处互诉衷肠吧。”
十三年前,一心向往世外的武攸绪放下红尘,婉拒亲族挽留,散尽家财,隐入嵩山专心修行。攸暨难过,他与我夜谈交心,由是揭开了一段几乎被尘埃埋没的家中往事,也因此,令我、旭轮与他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
人群忽而安静下来,主角之一的新娘缓缓步出宫门,虽只露出半面,然而她精致如画的眼角眉梢足已令人为之倾倒。新郎官武延秀明明早已是她的裙下之臣,但看她此时盛装出现,恍若神仙妃子,依旧如痴如醉,经人提醒才想起行礼之事。
延秀对李裹儿是否真情实意,我断无资格猜测、评论,但我能确信的是,迎娶李裹儿为妻,延秀必是心满意足的,永远忘不了他重回故土的那一日,他望见她的眼神,一瞬沦陷,他想得到她。他被扣突厥为质六年,战战兢兢,何其辛苦、屈辱,今夜这场奢华无度的婚礼许是老天给他迟来的补偿。
“姑母。”
我暂收思绪,眼前,旭轮的次子成义不知何时来在一旁,俊秀儒雅,朱锦裘服,笑容若夏日晨风。
见我看到了自己,成义又道:“侄儿问姑母安。”
我大感意外且惊喜:“今早你这些姊妹们还同我说,咱们衡阳王今日必不得清闲呢!”
“倒也无错,”,成义望着花婉等人浅笑,解释道:“半个时辰前确是极忙的,温泉宫进送冬柏,计百六十株,安乐公主的家邑至司农寺衙门亲自清点了,道均要栽培在公主别苑中。”
因婚礼已正式开始,我们不便再言,只能与大家一样静静的观礼。
八年前李裹儿嫁给武崇训,我因故并未到场观礼,只后来听人议论,说裹儿行礼时仿佛心不在焉,眼神曾不断四顾。我心里很明白,她是在找寻薛崇简,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她根本就不想嫁给武崇训,只因御旨在前,她清楚自己的祖母是一个怎样厉害的女人,她和双亲都不敢违旨。
这一次,我亲眼看着李裹儿非常愉快的跪拜帝后,她看向武延秀的目光中尽是新嫁娘的喜悦。也许她已对薛崇简彻底死心,她知道他这一次也不会来;也许是她对武延秀有几分的真心,她不想使他在如此重要的夜晚失望,所以她努力的尽新妇之责。
不觉间已泪目,为何生于皇门的女人与爱情的距离总是这般遥远难及。每一个女人,都甘为所爱抛弃一切,却只能得到金银、权力,除却爱情。我们生来无罪,为何上苍要如此残忍。
待婚礼车驾启程,皇族需返回大明宫参加帝后精心准备的晚宴,欣赏美妙歌舞,而至于旭轮等,则必须一路护送车驾直到李裹儿的公主府。我自是想一路跟随,却又没有法子,只怕被人发觉。
成义慢我半步,走在我的左手侧。我们二人身后则是崇敏与隆业。
“姑母因何而叹?”
闻我一声低叹,成义非常关心。
“左不过是为汝表弟。他年已十八,书读的也不少,可你听听,他和五郎所谈多是歌舞游嬉之事,怎能不令我烦心?”
成义宽慰我:“姑母其实不必为此而忧,依着崇敏的年纪与出身,想要入朝并非难事。一旦办了公差,游乐的时辰自然便少了。”
“唔,言之有理。”,我心话倒也可行,便是骑马巡城吃些苦头也好过无事可做,:“对了,听姮儿道,三郎自潞州来信了?”
成义点头:“自春末奉旨往潞州任’别驾’,隆基常有问安手书送来长安,只是,”,他忽然压低声音,:“您应明白,那些信件必被人事先览阅。隆基机智,只谈家事。”
紫宸殿受审,天下尽知,就此揭开了新一朝的权力争斗。成器兄弟们不痴不傻,他们知道自己的父亲曾是大唐天子,身份微妙、危险,他们深知他们一家人都受天子猜忌。李隆基的书信还没离开潞州,或许就被潞州刺史暗中拆阅,以确保上面没有天子不希望看到的内容。
卷着零星雪花的夜风袭来,身上骤然凄冷无比,我无不失意:“唉,这宫城内的风,究竟何时能休?有些事情,便是我们计较,又有何用?谁又能还我们公平?只有权力!权力,才是宫城生存的唯一法器!”
注意着四周经过的人,成义悄声道:“前番陛下赐这’司农少卿’一职予我,您曾警示我,此职虽为从四品上阶,然司农寺一向掌仓储委积之事,初听并不重要,却每日需与百官衙门、二京内外各离宫别苑、京畿粮仓等的上监们来往,您嘱我用心结交他们,侄儿并不敢忘。”
“好,各监的官阶并不如你,可你若能与他们交好,便等同与整个京畿交好,想要探得什么消息,容易的很。你自己心里需有计较。孩子,我们不争,可我们必须自保。”
“侄儿明白。”
二人缓步走着,不远处,驻守的禁军似忍不住般轻咳一声。我自然而然的对他侧目而视,借烛火,看清是一位壮实的异族少年。那少年见我好奇的打量自己,慌忙垂首,因为紧张,握枪的手指更紧。
身后,却听崇敏亲昵的笑问:“怀恩因何害怕?我母亲并不曾怪你!看你也是好忍呢!可是染了病?怎还在此宿夜?”
那被称为怀恩的少年仍旧低着头,并不敢答话,崇敏遂未多问,我们几人便走开了。
“你与他放佛很是熟稔?”。我随口问崇敏。
“姑母不知,”,隆业抢话道:“他虽只一十二岁,然而马上功夫确是很俊,我们都甚为佩服!”
“原来如此。”
我想起已有近两年不曾见过柳云馨,遂向成义询问她的近况。成义先代母谢过了我的关心,又道她一切都好。
“侄儿。。。亦想问姑母,惠香。。。薛表妹随夫至丹州任上已有年余,不知回京之日可也有期未有?前日,长。。。长兄还说,要为她夫妇二人准备接风宴。”
我笑笑,道:“难为你们兄弟都牵挂他们。你父亲与我的处境,你最是明白的,此时万万不宜为光祚在御前求恩典。好在,她每两月必有信至,详叙丹州的人物、风貌,想来也是一处繁华所在吧,呵,自是不能与长安相提并论,但也不至凄苦难捱,我对她还是放心的。诶?我且问你,你们兄弟五人,成器已得子女数人,就连隆业小子都已奉旨完婚两年有余,你预备何时成家?我曾问过你父亲,他道是你无意娶妻。唉,按说万事他都可依着你们,可唯独这婚姻大事,他不该由着你,毕竟,便是你不想娶,但你阿娘必是着急抱孙!衡阳王,这长安城贵族高门遍布,世家淑女比比皆是,难道竟无一人能入你眼?”
我这一问,平白惹成义一时惆怅,后又淡薄一笑:“多谢姑母为我费心。我阿娘自是心焦,可她对父亲。。。您是知道的,父亲与我阿娘之间的关系十分淡漠,父亲并不曾轻待她,可,不知是何缘故,阿娘对父亲却总是。。。仿佛是敬而远之,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不会主动去见他。包括我的婚事,她劝不动我,又不愿去求父亲,只得拖延至今。好在,兄长的孩子们与阿娘甚为亲近,她膝下倒也不算寂寞。至于我,其实,我心底。。。的确有一位极是喜爱的女子,然而我与她。。。想是并无天赐的缘分吧,只得遗憾擦肩。不过我知道,终还是应放下,太多的执念,只会害人害己。”
“她可知你这份珍贵心意?”我颇感惋惜,从不知晓此事,也未曾帮一帮成义。
“不知,我想,她从来都不知。她尊重我,信赖我,她只把我看作兄长,却无半点男女之情。”
成义的神色无限伤感,必是又忆起了那位至今还萦绕心田的姑娘。二人间片刻无话,我思索成义之事,莫名联想到他方才关心惠香的归期,忽而变色,想起了一些前尘旧事。
每每成义到府,除却给我的孝敬,总少不得给惠香与敬颜的小礼物。他很细心,准备的都是长安城时下最流行的玩意儿,让两个女儿家欢喜许久。这个向来稳重的年轻人不爱多话,却只在与惠香说话时,才不会吝啬。面对她时,他风趣幽默,熟知二京发生的所有新鲜事,给惠香那略显沉闷枯燥的闺房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惠香还曾对我说’舅父五子,顶数二哥最好’。
惠香嫁去豆卢家的那一夜,他随着李隆基等人前来太平府道贺,鲜见的,他主动与宾客们拼酒,放佛是为了喝醉而喝酒。可他最后未醉,夜深了,我让崇敏留他宿下,却第一次被他拒绝,他独自离开了太平府,却也未回王宫,不知是宿在了何处。当时心中便觉奇怪,只是并未深想,只疑心他与别人有约。
感情之事总是私人的隐秘,他既肯说与我听,不外因我乃惠香之母。难道他钟情之人当真是惠香?可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未向我提及?那年豆卢家不肯与皇家结亲,我曾拜托豆卢宁出面向豆卢贞松夫妇解释,成义应是知道的,那他为何能眼睁睁看她嫁人,仍一言不发?
诚实的说,成义是旭轮的儿子,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且是大唐权力斗争的最终胜利者——李隆基的兄长,若我早知此事,必将惠香嫁他,不使他遗憾至今,也可保惠香一世无虞。
思及此处,我突然大悟,是了,正因成义是旭轮所教的儿子,他才会深藏感情。也许他曾想说出,可豆卢光祚出现了,惠香的命中注定之人出现了,他只能选择默默退出。他清楚,如果他请旭轮提亲,依我们两家一向亲厚的关系,我定会同意。可惠香喜欢的人不是自己,他不想使她为难、伤心。正如他自己说的,执念,只会害人害己。
或许一切自有天意,李成义与薛惠香注定有缘无份。
意外得知此事,我颇感遗憾、心酸,只不知惠香他年获悉内情,又会作何感想。
我靠近成义,轻轻挽起他的臂,他默默垂下双目,眼睑微微颤抖。
“你这孩子实在。。。怯弱,同你父亲一样怯弱,一种善良的怯弱,让人很心疼。”
直到亥时末刻,我在李裹儿的府外等到了旭轮。因喝酒之故,他脸色潮红,唯独双唇苍白,只因天气极冷,偏不少的宗室、朝臣与他驻□□谈,他无一推辞,一直站在风雪中叙话。但他还是冷的,曾数次装作不经意似的去拢裘披的领口。
我坐在华唯忠为他准备的马车里,过了一小会儿,华唯忠也忍不得了,询问我的意思。
“去吧,请他上车。”
“是。”
华唯忠于是下车,一路疾行至旭轮的身旁。旭轮与众人的谈话暂停,只见华唯忠向他附耳几句,他不由看向马车,眼中不乏惊喜之色。其他人顿时颇感好奇,想是猜出了车中人乃是女子,有人便打趣旭轮’雪夜会佳人,’,他但笑不语,遂与他们一一话别,扶着华唯忠的手走向马车。
旭轮喝了不少酒,行动格外迟缓,身子发沉,我和华唯忠一个推一个拉,他方稳稳的蹬车。
“唯忠,回王宫。”
“是。”
才躺好,旭轮的笑容瞬间垮塌,我把小巧的暖手金炉放在他的怀中,他立即紧紧抱住。
“你既是知冷,方才又与他们多说什么?!”我埋怨道,一边将早已备好的狐皮毯为他仔细盖好,:“你作送嫁护官,骑着高头大马行了一路,怕是早已被风吹病,还不知道关心自己?不理他们便是了!”
他无不疲惫道:“安乐公主想要一场风风光光的昏礼,我身为臣子,岂能不遵旨?唉,你未曾注意,今夜来此道贺之人尽是韦党,我若不与他们交谈,那便是拂了皇后的面子。都是小事,何必计较。”
我不再说话,马车徐徐驰过了两坊之地,他觉得身上暖和许多,我摸摸他的手,终于有了暖意。才想抽回,却被他握住不放。
我微惊,看他睁开双眼,笑说:“卿之玉手强胜铜炉,借用片刻为李旦暖手可好?”
我依言而行,手在狐皮毯下盖着,只能感觉被他牵着缓慢移着,后被轻轻按住,正能触及他的心跳。
犹豫再三,我对他道出了自己的猜测,本以为他或许不知成义的感情,不想他早已知晓,一清二楚。
七年前,同一天,成义鼓足勇气请旭轮代自己向武攸暨提亲,恰恰旭轮刚刚自豆卢宁口中得知惠香与豆卢光祚互相倾慕、豆卢贞松不愿和皇家结亲一事。旭轮自然是想成全儿子,本欲对他隐瞒一切,却自觉这样做对惠香、成义、豆卢光祚都不公平,于是选择告之成义实情,让成义自己定夺。
“成义道他二人既两心相悦,他若横刀夺爱,只会让香儿痛,让光祚恨,他自己余生也不得心安,他放弃了,并嘱我不可将此事告知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他松开我的手,慢慢坐起不再躺着,狐皮毯滑落至他的脚边。他的唇角微扬,然而眉心却渐渐蹙起。
旭轮回忆道:“其实,香儿成婚前夜,成义很痛苦,他后悔,甚至。。。颠狂,他跪下求我,求我助他。他说他很爱惠香,他说人生至少有一次,该为了所爱而勇敢。”
我想了想,道:“可他毕竟最后未曾表白,必是你劝了他。你是如何劝的?”
“不错,是我劝了他,”,旭轮语气忽而低沉:“我劝告成义,所谓勇敢,要看你做的事值不值得,倘若向惠香诉之真情是为她好,可以让她获得幸福,那你便该勇敢,不顾一切。我还。。。我还向他讲了我们的故事,我告诉他,我年轻时深爱一个女子,可惜则天皇后不允我们相爱,我曾下定决心带她私奔,却被她拒绝。我勇敢了,一生之中最勇敢的一次,只是结果不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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