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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子 手足缘尽终聚散(下)(1 / 2)

时间匆匆,到了六月初一日,我的产期在即,本想去为旭轮庆生,奈何医者千叮万嘱宜静养,我只得困在府中。武攸暨去了衙门,崇敏陪着我礼佛、读经。我知崇敏是最爱热闹的,便催他去相王宫。

“不必陪着阿娘,有袁娘娘和上官娘娘照顾我。”

“儿今日只想陪着阿娘!”

笑他太过坚持,他却默默地垂下了头。

“今日乃舅父寿辰,也是。。。长姐的嘉辰,她离京三载,不能承欢父母膝下,儿更要代长姐加倍孝顺二位大人。”

鼻头一酸,泪水难止。

我忍不住指他哭骂:“你这孩子,为何平白惹我伤心?我如何会忘了今日是香儿的生辰!一走便是三年,我想她,却不能得见。”

“我们都知阿娘也想姐姐,可阿娘为何不能让姐姐回京?因为中宫吗?”

崇敏很是费解,眼神里也有对我的一丝怨气。可我却无法向他明说。我不止不会让惠香回来,我还要想办法把他和敬颜都送出长安。

许是因动了气,引得我小腹开始阵痛,崇敏害怕,赶紧去请来了芷汀和池飞。二人搀着我躺下,褪了外衫,接生妇们也赶到了卧内,我却没有了生产迹象,只不过是虚惊一场。婢女端来安神饮子请我喝下,听房外芷汀小声的责备崇敏不懂事,我已无心理会。

一觉睡的极沉,醒来天色已晚。看床下有一人抱膝坐睡,只看背影是女子,唤醒她,见是芷汀。她无不自责,怪自己居然睡着了。

我微气:“何必亲自守着我?你和池飞打理府邸、别苑,费心劳力,其他小事,换了别人也是一样的!”

她笑着取来外衫为我更衣:“公主的事情从来没有小事!”

心里计算着时辰,我道:“驸马呢?在后堂用晚膳?”

“驸马尚未回府,”,芷汀摇头:“若他回府,哪次不是先来看过公主?宫中今夜有宴,驸马怕是要深夜才能得归。”

“唔。”

天气格外沉闷,似要有暴雨光临长安。我刚睡醒也没有什么胃口,芷汀便张罗了几十样精致的糕点和冰品,派人找来几十个能言善道的家奴,让他们轮流给我讲新奇异事。池飞又叫两个婢女抬来一个大竹蔑,满满登登的都是晃人眼球的金银首饰,直言谁讲的好便给赏赐。人人摩拳擦掌,誓要将自己平生听过的最怪异的故事讲给我听。一时间,后堂里倒也热闹。

“隋大业元年,兖州佐史董慎,性公直,明法理,自都督以下,用法有不直,必犯颜而谏之。虽加谴责,亦不惧,必俟刑正而后退。常因授衣归家,出州门,逢一黄衣使者曰:“太山君呼君为录事。”因出怀中牒示慎。牒曰:“董慎名称茂实,案牍精练。将平疑狱,须俟良能,权差知右曹录事。”印甚分明。后署曰倨。慎谓事者曰:“府君呼我,岂有不行,然不识府君名谓何。使者曰:“录事勿言,到任即知矣。”自持大布囊,内慎其中,负之出兖州郭,因致囊于路左,汲水调泥,封慎两目。慎都不知经过远近,忽闻大唱曰:“范慎追董慎到。”使者曰:“诺。”趋入。府君曰:“所追录事,今复何在。使者曰:“冥司幽秘,恐或漏泄,向请左曹匿影布囊盛之。”府君大笑曰。。。”

虽说下午睡了许久,可孕妇本就嗜睡,我已听了两个时辰,精神疲惫不堪,遂让池飞把竹蔑里的东西都均分了,便让家奴们都散了。

我正要回卧,听一旁的崇敏自言自语:“阿耶呢?已过了子时。”

我、芷汀和池飞三人这时都发觉不妥,若非除夕大宴,宫中的宴会多是子时前便能结束,偶尔通宵达旦,也必会遣人回府告知。可今夜,他人没回,消息也没有,这实在很不寻常。

我心说不妙,不顾正值宵禁,派家奴拿了我的印信去宫中寻人。莫名回想起武攸暨口中的’大事’,也许他的担忧根本就不是因为国家社稷,而是他自己安危的直觉。

“只有一种可能。”

我急的竟心口发疼,芷汀和池飞都明白我所指为何。

逼迫自己迅速的冷静下来,我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可我不知那个’邀请人’究竟是李显还是韦妙儿,或者说二者都有,毕竟在对付我和旭轮这件事上,他夫妻二人还是一条心。不过,我如今几乎可说是足不出户,少见外人,他们又想捏造什么理由呢?还要借着武攸暨?

短短的两刻时辰,我的手始终握拳,紧张不已,只求武攸暨还是安全的。

“您要入宫?此事若真乃陛下所为,他断不会允您入宫!即便阿耶真的身处险境,他也绝不希望您犯险去救他!”

见我起身欲走,崇敏拦在我面前恳求我留步,池飞也请我先回房休息,一切都等天明再说。隐隐承认他们说的都对,但不知道武攸暨此刻究竟是何情况,我睡也是睡不着的。

四个人正一筹莫展,先前入宫的家奴回来,跑的气喘吁吁。

“仆未至宫门便被人拦下,陛下有旨,请公主入宫亲接驸马回府!此刻车驾已在府门恭候!”

丑时刚至,我已在麟德殿等了一刻。宴会早散,空气中仍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甘醇酒香,陪伴我的只有无数的通明烛火。殿门被跟随李显多年的中人闾兴贵把守,只他一人,我想走其实也容易的很,可我若是走了,武攸暨必会有失。原地踱步,我愈发没有主意,心慌意乱,直想抱着自己大哭一场,却也知道哭过还是于事无补。

听到脚步声响,我以为来人必是李显,回头望,居然是上官婉儿。我立刻想发问,她却对我做出噤声的手势,只听脚步匆匆,原来她的身后还有人。

便是不看上官婉儿花容失色,我已清楚这个凌晨注定不会平静。我单刀赴会,留给崇敏他们的只有一个’等’字,我不许他们去寻帮手,因为我知道他们能找的帮手只有旭轮,而他是我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

终于,李显迈进殿门,紧接着便是韦妙儿。看到这二人时,我竟莫名安心了不少。虽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至少事情走向和自己预想的不会有差。

韦妙儿恶狠狠的瞟着上官婉儿,我这才看清后者的脸颊上赫然有红肿的掌痕,不知是谁能下如此狠手。

“陛下,上官婉儿妄图营救武攸暨,该杀!”。韦妙儿的语气不容置疑。

上官婉儿双目含泪,立刻跪在李显脚下。

“驸马忠君爱国,且一向恪守本份,驸马无罪被囚偏殿,妾去救他,有何不可?!”

我知李显是心疼她的,也许她如此姿态也是想博他的怜惜,不料,李显却抬脚踹她,她随即伏地不起,又不敢喊疼,抚着胸口好忍。韦妙儿冷眼旁观,好不得意。

“知你素来聪慧,可你万不该拿你的聪慧来耍弄我!为何不能救武攸暨?你心里应清楚,密令囚禁武攸暨的并非中宫!”

李显半月之前忽犯旧疾,时常头晕气短,御医们都谏言理应静养制怒。这一番震耳发聩的斥骂,他自己的身体也受不得,呼吸都见急促了许多。上官婉儿垂首哭泣,不敢为己辩白。看李显把话已说的如此直白,我不想再继续装糊涂。知道他们所欲为何,我也好尽快想对策。

“陛下,知您厌弃妾,可妾所作所为又与驸马何干?为何要囚他在宫内?!”。我先跪地叩首,而后才敢询问,语气不卑不亢。

这时,殿门又开,一个人被推进殿来。他踉跄几步,没能站稳,终摔倒在地。万万没有想到,武攸暨形容憔悴不说,浅紫外衫上竟似有两道深红血痕。他趴在地上望着我,并不说话,表情也是平静,但我懂他的痛。

指甲刺痛掌心,我安慰自己说绝不能哭,要镇定。

李显拽我起身,又把我推向攸暨。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丝毫不顾及我有孕在身。他的力气也一点点的拽走了我心的温度。

“那你亲口告诉你的丈夫,武后驾崩时可曾留下一道制书交予你手?!若非皇后昨日忽然想起,我不知还要被你欺瞒多久!!”

我险些摔倒,攸暨及时举臂接住我,我有惊无险的落在了他怀里。

“陛下!中宫之词全是污蔑!!武后何曾留下制书给我?!”,我愤怒不已,尤其是我看清武攸暨的衣衫上的确是血迹:“如果陛下真有疑虑,直问我便是!为何囚禁驸马!为何对他用刑!天下皆知,武后驾崩之时,只我在左右侍奉,驸马根本就不在上阳宫!”

不理会我,李显径直走向正北的宝座,韦妙儿对我阴恻恻一笑。

“公主,不要再狡辩!我已命柴尚宫清查旧档,找出了当年在上阳宫值宿的所有宫人,武后的确曾派人准备竹简拟制。试问,它最后去了何处?你夫妻一体,你的事,驸马岂会不知一二?若非先囚禁驸马,又如何能轻易请动你太平公主入宫?不过,经过这一日的严刑拷打,看来驸马还真的丝毫不知内/情。如此一来,就更加印证武后遗制的内容不可告人!不利陛下!”

武攸暨咳出一口血,满不在乎的用衣袖抹去,他冷笑,讥讽韦妙儿:“中宫,真若有劳什子遗制,就凭你如今霍乱朝纲,惹天怒人怨,月晚大可拿出它来对付你!我想群臣必一呼百应!她又何用整日闭门不出,忧心被你所害!陛下,您是天子,是月晚的亲哥哥,却不能保护她,还要猜忌她对您不忠,您一定会后悔的!”

韦妙儿不气反笑:“看不出啊,咱们驸马竟是个血性男儿!往日倒也小瞧了你!哼,你妻素来诡计多端,你怕是还未领教啊。”

上官婉儿这时终于能站起来,她快步走到韦妙儿身旁,也讥讽道:“公主纵有甚么诡计,却比不得中宫野心的万中之一!屡次怂恿陛下对付相王与公主,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够了!”

除了远处的李显,其他三人都是大惊,被我的气势所震。

向前走了数步,我大声想让李显听清:“陛下,我手中断无遗制!所谓人证物证,全为中宫捏造!此次,您对无辜的驸马用刑实在大谬,可我们身为臣子,无处伸冤,无力辩白。我现只想带驸马回府养伤,请陛下恩准!”

李显不应,却招手示意我近前。韦妙儿得意大笑,笑声刺耳,甚至让人战栗。我预感到这是他们夫妻的计划之一,她一定知道李显下一步要做什么。

上官婉儿小声的对我说’不要去’,我请她帮我照顾武攸暨,不要让他冲动再碰到伤口流血不止。

一步步,我走向御座,每走一步心里便是一个念想,直到看清他解下腰间的佩剑,我似乎顿悟自己该选哪一条路。痛彻心扉,却只能骗自己说这个选择无错,是李显不仁,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恍惚间遥想自己第一次到麟德殿时的场景,只是一个被人抱在怀里的婴孩,却受万众瞩目,他们无不羡慕我的身份,或许也曾有人暗暗猜测这个尚在襁褓的女婴未来会不会像她的母亲一样左右大唐的朝堂。

小腹微疼继而疼的厉害,我暗说孩子请你给我留些时间。

缓缓的跪在李显脚下,我用眼光仔细描画他眼角眉梢的苍老皱纹,由于旧疾又犯,他的面容格外憔悴,明明只五十四岁,人看起来却放佛早过花甲,再不见年轻时英俊倜傥的影子。秋色燕居服,略长的袖筒下露出泛黄的指甲,不健康的颜色,揭示着他无力逆转的病情。

莫名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哥哥,而是一个十分陌生的老头子,坐在这里冒充大唐的天子。

我轻笑:“这把长剑。。。乃太宗之物,曾随太宗征伐南北,历来为我大唐帝王所有。某天,阿娘曾将它赐我把玩,说这宝剑嗜血无数,戾气可伤人,当时,我倒未觉它有何神奇之处。难道今日。。。哥哥选择用它来为我了结?哈,您始终不信我没有遗制,只有我死,您才能放心它永不见光。我清楚,让您不安的不止是所谓的遗制,还有旭轮,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比您更适合坐这把龙椅!还有我们的爱情,亦为您所不容。只想让哥哥知道,我们相爱纵然不对,却从未想伤害哥哥。”

对于赐我一死,李显没有任何解释,他也不需要对我做出解释。因为君要臣死,有时候可以只凭君一时的喜恶。

沉默片刻,他冷冷的说道:“公主,朕待你不薄。”

“不薄?”,因为阵痛一时加促,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变得尖锐:“所以我今日便要用命来酬谢您的不薄?!我从未对不起我的哥哥,为何他却一定要我死才甘心?!!”

曾以为李显会犹豫,却看到长剑立即被无情的扔在了我的膝旁。我不敢置信,凝视着李显,他并没有避开我的眼神,没有愧疚,没有不舍。

看明白李显的最终决定,上官婉儿和武攸暨已疾声呼救,并请求李显开恩饶恕我,韦妙儿极不耐烦的打开殿门,命人把二人都带了出去。

李显从宝座上站起,止步在我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唇角噙笑,似乎很满意我垂死挣扎的狼狈模样。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那年高宗有意废后,命上官仪拟制。阿娘携你至太和殿,一模一样,就这样跪在高宗的面前,说她从无失德之举,又为他生养了四个儿子,不明白他为何要废去自己的后位。我藏在屏风后,看着他们,我害怕极了,我知道废后意味着什么,我不想看到阿娘绝望。最终,高宗放弃了,把一切过错都推给了上官仪。我曾感激他对我们的仁慈,但此刻,我断不会重蹈他的覆辙。既然决意要消除所有影响江山的人,就不能心存仁慈。”

好,看来必是要豪赌一次了。

强忍疼痛,我尽量平静道:“哥哥既提及阿娘,我倒想问哥哥,哥哥最恨的人难道不是阿娘?比起阿娘对您的伤害,我和旭轮简直不值一提。”

我说起早已蒙尘的旧事,说起武媚曾给过他的屈辱,足足十四年的囚笼岁月,我数次提到李重润和李仙蕙的死,我可怜他优秀的嫡长子竟死于他母亲的刀下。李显的情绪愈发激动,竟喘气都困难,阻止我再说下去。

捡起长剑,我深呼吸。

“我知自己难逃一劫,只可怜了我腹中孩儿。哈,真没想到,他/她和仙蕙的孩子倒是同样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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