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二圣之女,莫说是你,李隆基亦不配为我殷勤侍奉!”
面对我毫不留情的折辱和对天子的不敬,姜皎竟未作色斥责,从我脚边捡起衣服复又穿上,只微微敛了笑意。
“换作他人夸此大话,皎必称之为’癫’,唯有娘子,确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但,只三日之前的娘子才配说这句话。”
临行之际,我从青海骢的鞍上解下藤匣,将里面的东西悉数扔落山崖,以免回长安后被李隆基发现,恐对旭轮不利。顾虑我坠崖自裁而无法向李隆基复命,姜皎一步不落的跟随我,甚至干脆握住了我的腕。
“后生,竟不怕我拉着你一同赴死?!”。我故意唬他。
“怕,”,他陡然正色:“可今夜娘子若不得归,我纵回京面圣,也必受贬斥。”
“何物?”。见我郑重其事的一一捧出,他不禁好奇。
“这辈子再用不到的珍贵礼物,”,我平静道:“我身我命已然如此,也许有一天,待别人或是你末路之时,必能用到它们。只可惜,若命中无贵人相助,你的下场不见得会比我好。”
本是信口而出的无意闲语,不料姜皎却颇为在意,他立即讽我:“女人惯是如此,总爱逞口舌之快,原来娘子亦不能免俗。非你姿容绝伦,恐武攸暨断不会容你廿年之久,任由你大肆豢养男宠。将死妇人,岂能预料我之前途?哼,我曾祖安公,乃高祖布衣之交,随高祖晋阳起兵,助高祖招抚陇右,平凉州,终定皇唐霸业。我母族乃窦家,百年豪族,而今更是大唐一等一的贵戚。而我,我于陛下微时结交,我二人情深义厚,尤其今次除逆,更是大功一件。我的末路?哈哈,我会活的锦绣荣华,远盛于你!”
他对自家的非凡门第甚为骄傲,夸夸不绝。我心底渐生冷笑。天子之怒,雷霆万钧,父母手足妻儿皆可杀,遑论一个能被人轻易取代的朝臣。
我徐徐开口,全是好意劝言:“你以为布衣之交是世间最持久稳固的友情?你以为今日助李隆基除去我便是立下不世之功从此可在朝堂之上高枕无忧?哈,无知小子!李隆基今临大宝,再不是那个和你一起品鉴窑鹰宝马、重情重义的挚交好友。侍君,从来都是这世上最危险不过的事;朝堂,其深无人可测,一道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能引起一场滔天巨浪。生于皇门四十载,这是我理解最深刻不过的道理!倘若今日你只看到我的败,那么你的眼界也仅限于此!姜氏四代显耀大唐,必将自你败落。”
甩开姜皎的手,我踱步离开崖边。
“娘子与亡母乃中表姊妹,始终为我长辈,随你肆言。”,背后,他犹自信满满:“我绝不可能成为第二个’宰相七人,五出其门’的你,因而我确信自己会比你走的长远。而且我以为,终唐一世,也再不可能有任何女子掌权如你,名盛朝野,威震丹陛!”
“你可是夸赞?呵,待见了李隆基,我必原话相告。”。我回首看他,玩笑一句。
为防我半途逃脱,姜皎与我共乘一骑,吩咐随从牵好青海骢。又说李隆基前几天要赏他一匹马,可他把闲厩里的宝马良驹都看了一个遍,也没能挑出一匹可心可意的。
清楚姜皎不过是向人尤其是我炫耀他的荣宠,我连嘲弄或鄙夷他的感觉都没有,心里只一个不合时宜的疑惑,今夜我便要受死,明日的长安城是艳阳高照还是暴雨倾城呢?
“韩国公,”,姜皎问贺兰琬:“你如何困住了她?”
面对这个问题,贺兰琬很是得意:“本是偶然与她在山路相对而过,弹指一瞬,虽只侧颜,我却认定是她。立即回身追赶,她竟未加防范,故而使我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如此,合该国公立下首功,”,姜皎颦眉:“可是,国公昨日曾入宫面圣,当知陛下不许伤她分毫,为何却以刀剑相对?她目下这般模样,皎担心陛下会降罪国公。”
贺兰琬遥看墨蓝夜幕,声音低沉:“琬一门亲人尽亡于武后之手,武后驾崩已是数年再难追讨,难道不能将这段血海深仇加诸其女之身?!若我面对她却无动于衷,岂非令泉下亲人难安?!说来,昭成皇后当年惨死洛阳宫,仙骨无存,不也是拜武后所赐?陛下当能体谅我之苦楚。真若降罪,我也无憾!”
姜皎默然无言,唯叹息良久。
正值宵禁,渐近长安,隆隆鼓响声声入耳,遥想城中此刻,市署歇业,百姓匆匆返家,三十六路御街大道空无一人,百余坊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朱户高墙内琵琶铮铮,歌舞不休,五色香烟浮动。
启夏门仍未闭锁,迎候着天子的囚徒。寂然无声的青砖石墙,历尽沧桑而不染风霜,仍是三十年前的模样。仰首凝望,竭力控制心头骤起的汹涌情愫。姜皎觉出我身体在颤抖,举手示意马队暂停。
“你。。。害怕了?唉,再看一眼吧。我也最爱月下长安,绚烂流光,多情胡姬,纵情买醉,何其惬意。在润州做刺史的那一年,真是。。。唉,永生不愿再忆起。”
不,我并非害怕将近的死亡,我是又想起了我的爱人。只因分隔太久,难忍思念煎熬,他不顾严惩,隐瞒身份跟随一列商队从洛阳回到长安,忍受一夜颠沛,只为能在这城门下见我一面。
“上。。。上皇他,”,我死命压住眼底的泪水:“他好吗?你们可曾伤害他?”
贺兰琬嘲讽似的连声冷笑,姜皎则夸张的’哎呀’一声,他似笑非笑道:“伤害?娘子迷心了不成?此次除逆,我等所奉乃上皇御旨!”
“好。”
既然天下咸知是奉旭轮之意诛逆,料李隆基一派不敢对旭轮下手,否则难免有人疑心其中有异。
“穷途末路,娘子何必再生痴念?”,姜皎得色:“自古谋逆便为十恶不赦之首,上皇虽为娘子胞兄,亦容不得如此恶行,真若有心饶你,初又何必下旨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