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雨势又大了起来。
乾清宫御书房内，古铜炉里檀香袅袅。宫女内侍于殿内四角肃立，萧敬则在御案一边静静磨墨，不时以余光瞥向身旁的皇帝。
朱祐樘正专注于批复北疆来的军情急件，但见他下笔果决，几无迟疑，若有神助。
外头风雨声大作，他仿佛充耳不闻，一更，二更，直到了二更一刻，他批复完了所有票拟，吩咐侍从送去内阁，这才搁了朱笔，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隐隐听得外头那微弱的吟唱女声仍在，夹杂在风雨呼啸里，若有若无。他霎地眉心一紧，睁眼看向近前的萧敬，“她还在外头提铃？”
萧敬上前进茶，小心翼翼回道，“是，郑女史从戌时起便一直在了。”
“罢了，今日大寒，让她早点回去吧，”朱祐樘站起身来，理了理赭黄交领龙袍的边角，“朕要去坤宁宫了，你也跪安吧。”
“奴才遵旨。”萧敬躬了躬身，遂退出殿外。
刚到殿门口，却见檐廊下皇后孑然而立。一身霜色丝绵袄配以石青马面裙，手上紧紧握着把浸透雨水的油纸伞，星梦冷冷瞪着他，面色显出从未有过的阴沉冰凉。
萧敬愣了一愣，刚想说什么，星梦却已直接绕过他，抬脚进了大殿。
萧敬心下打鼓，他好歹于宫中侍奉二十余年，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这会儿见皇后孤身来此，甚至连通传都不让，显然是来者不善。
尽管是何原因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依着皇后如今的恩宠，一旦与皇帝置上了气，倒霉的必定是他们这帮无依无靠的宫人。
“娘娘，奴才尚未通传，您不能进去啊！” 他急急忙忙地追在后头劝。
星梦根本不理他，疾步至宽阔的主殿中，四下环顾，终是瞧见东边御书房里，似有一黄袍身影，遂径直过去。
“娘娘，不能进啊，求您别为难奴才……”御书房里，朱祐樘披上斗篷，正欲前往坤宁宫，却听得外头萧敬劝阻皇后的声音。
随着那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亮，星梦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八角宫灯映衬着她惨白无比的脸庞，嘴唇紧紧咬着，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油纸伞的左手更是微微颤抖，但见冰雨沿着伞尖，滴滴答答在那厚厚的绒地毯上，染湿了一大片。
萧敬紧随其后巴巴跟了进来，却见殿内气氛非同寻常，帝后二人如对峙般面面相立，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一时只觉进退两难。
宫女内侍们亦是吓得胆战心惊，幸而这时，朱祐樘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少顷，殿门被轻轻合上，御书房内，只剩下了夫妻二人。
朱祐樘解下斗篷，于千里江山玉屏边亲自为她斟了一杯香茗，“行了，别忍了，皇后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为什么？”星梦终是再也抑制不住心火，从袖中掏出一张素色帛书，“啪”地掷在他面前，“为什么非得那样做？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残忍？”
朱祐樘看了看她，遂将那帛书打开，只见上面用血作墨，写就了一首五言律诗：“檐下小儿郎，吹箫逐厢房。箫声流年漾，几度共夕阳。浮生一彷徨，青灯断肝肠。今世空作想，来生愿飘荡。”
诗文末尾并无落款，但就那清秀的字迹、消极的内容来看，似是一厌世女子的绝笔。
他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把今日发生的一切都静静缕了遍，良久，多少明白了几分，“莫不是因为李梦阳的事情？”
“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星梦已是气极，扔了伞跪坐在绒地毯上，呜咽道，“姐姐听说李生出事，一下午都闭门在佛堂里，翓儿以为她只是抄经，也没去管，谁料刚才竟突然悬了梁……若不是钟婠去请平安脉，当即救下，只怕是……”话未尽，她已然埋头于双臂中嚎啕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