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元年正月初一。
天还未大亮，朦朦胧胧的时分，长乐宫西配殿的门已然开了半扇。
郑绿梳扎着蜈蚣辫，单穿一件水蓝色的朝鲜赤古里裙走出来，冷风拂面吹过，不由打了个寒噤。她端着托盘走下台阶，一路来到花园里，俯身将地上的六个小茶盏一一拾起。
这里头装满了昨日午后她盛放的白水，如今在外头冻上一夜，已然成了六块晶莹剔透的冰轱辘。她将这些冰轱辘拿到后殿的膳房里，用锉刀细细打磨，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三对凸状和凹状的小冰镜。
按着从前在汉城嬉戏玩乐时，许南泫曾教她的，将凸状冰镜放前头，凹状冰镜放后头，稍稍调整距离，便可看清远处的景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透过这一凸一凹两块冰镜，她果然观察到了另一边吊柜上的小虫子。
她嘴角一笑，立马把这些小冰镜装进袋子里，系在赤古里裙的腰带上，又从耳房里搬出云梯，像昨夜那样在西配殿前架好，然后顺着梯子爬到屋檐上，从那儿远眺西苑三海。
坐到屋脊上，她重新调试了一下两块冰镜的距离，慢慢地前后移动着，突然，镜中模糊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杉树林、湖泊、长桥、洒扫宫女……远近风光、大小人物，无不尽收眼底。
可她并非是来看风景的。
无畏于感染风寒，她在上面呆了整整两个时辰，一对冰镜有些化了，再用另外两对。如同探子侦查敌情一般，她足不出户，便将西苑三海的建筑和御道，统统给提前熟悉了一遍……
夕阳西下，坤宁宫东暖阁里，还是一片沉睡的宁静。龙凤榻的金色帐子里，帝后相对而卧，惬意安眠。
除夕守岁，一宿未合眼，两人已然困乏至极。
星梦回东暖阁后，便睡起了回笼觉，朱祐樘则无暇休息，按祖制，他要亲往太庙祭祖，再到奉天殿接受百官朝贺，最后造访清宁宫、仁寿宫，依次向太皇太后、皇太后和诸位太妃问安。这一连串马不停蹄的繁琐仪式持续了三个时辰，直至午膳时分，他才得以回坤宁宫吃上一顿便饭。
星梦知道他已累极，故而膳桌上未与他多聊一句。小两口匆匆用完午膳，星梦屏退了殿内一众宫人，拉他到早已铺好被褥的龙凤榻上，侍候他宽衣解带，遂而一同歇下……
黄昏时分，两人起来准备用晚膳，心情甚好。
明宫有制，自正月初二至正月二十四，二十余日皆是春节假期。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免朝会和经筵，除灾情及军务要面呈之外，其余日常政务皆可奏言。
“吐鲁番的朝贡使团，今晨已到驿馆了，”朱祐樘披了一件大衫下榻，递过月华裙给星梦，“这个阿麻黑，自以为打得一手如意算盘，那头刚吞并哈密，这头便急着想与朕示好。礼单翻了从前两倍不说，还请求入宫来表演幻术、进献歌姬舞女。”
星梦听到进献歌姬舞女，心下猛地一个咯噔。她已然对那位朝鲜郑女官的留下耿耿于怀，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下，连吐鲁番的舞女也来凑热闹了。
她低眉咬了咬唇，“陛下可是想好了，打算何时让她们进宫来？”
“明日我们要去永兴庵和万岁山，肯定是抽不出空了，”朱祐樘着了一套丹色团龙常服，束上星梦年前送他的网巾，“初三是母亲的千秋冥寿，我们要去长乐宫祭拜，初四是灶王节，直殿监要洒扫三大殿和后宫各院，反正午后我们要去西苑游湖，不妨之前就在那儿召见吐鲁番使臣。”
“我不是说使臣，我是想问你那几个……”脱口而出的话讲到一半，戛然而止。
其实，星梦是想问他如何安置那些吐鲁番的歌姬舞女，想问他昨夜说的话究竟还算不算数，是否真的会守着自己过一辈子，可这些又如何能直白地说出口。
朱祐樘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却又存了心想逗她，于是装出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
“哦，你是说那些歌姬舞女吧，今早我去清宁宫问安的时候，难得祖母兴致好，道是宫里好久没怎么热闹了，也想瞅瞅吐鲁番的异域歌舞。我已然答应她，如若她们跳的好，就都留下来献艺。”
星梦信以为真，惊得抬头瞅他。不多时，她便瞧出其中的调笑之意，瞪了他一眼，遂而转身下榻。坐到梳妆镜前，她板着个脸，简单地绾起长发，慢条斯理地描眉，就是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