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上午九点十七分。
姜朝玉威严正坐,小时候最喜欢的漫画摊在膝盖上,这把年纪抓起漫画来看虽丢人,但却不失为一种减轻压力的消遣。
他现在充分了解为何儿女都是爸妈上辈子欠的债。
阿芙扯着嗓子喊,还哭,“白眼狼!你就是个白眼狼!你混账!”
怀袖跟她对吼,“有本事你去数落姜希行白眼狼,不是都是我的,我是根草,希行哪里都好。我就问你,你怎么从来、从来都不骂他?就骂我有本事?柿子捡软的捏?有这道理?”
阿芙一哽,“姜朝玉,你瞧瞧你的孩子,我管不了了!我再也不管了,我那么尽心尽力的照顾你,我这还没老,没瘫痪在床,就落了一身不是。”
“怀袖,过来。”姜朝玉喊秘书,“小景,陪陪你甄姐。”他把景菲菲打发走。
“坐。”他知道这把是真躲不过去了,再装死他家的天花板就得被掀了盖。
说来也有趣,他父母当年是大学教授,因说了两句实话,被打倒,拖到街上挂牌子,他出生时父母虽已被平反,但仍家徒四壁,他和妹妹连饭都吃不上,却也团结、和乐,现在衣食无忧,当姐姐的老大先闹了个鸡飞狗跳。
怀袖红肿着眼睛,穿着件小熊格子睡衣,沉默地坐在他对面。
“你知道爸爸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姜朝玉说,“有个房子,饿的时候能有东西吃,你爷爷奶奶什么都没有,我家就有个草棚,一到梅雨天外边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我读高中,学费是一袋粮食,我家交不起,最后我装了一袋土去骗老师,你姑她读大学,我去借钱,挨家挨户的敲,去给人写欠条,一直到我读博,家里条件才好起来,有吃有穿,但也没攒下钱,提职,领导找谈话,约在晚上,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冬天,燕京下着大雪,领导去吃酒,我就站在单元门口,站了四个小时,领导见了我只说了一句话,哦,你来了,回去吧,改天再议。”
“现在呢,我们有房子住,有车,有司机,琐事有秘书打点,跟以前比已经好很多了,”姜朝玉把漫画书放在桌上,语重心长,“条件好了就要好好过日子,不能今天闹一出,明天闹第二出。你妈那么宠着你,你心里也有数,不然你为何专挑她闹?我也把话给你搁在这里,你妈妈说的不算,你闹,你作,她也拿不了章程,人的感情是经不起闹的,你闹一次,她原谅你,闹第二次,她再原谅你,闹多了,她就心凉了,你反而把她逼到你弟弟那边去了,到时候她就真偏心你弟,你可怎么办?感情是要花苦功夫培养的,你对她好,哄她高兴,才能牢牢的把她绑在你这一边。”
“不,你知道什么样的感情能争取吗?”怀袖盯着他,“原本就有的,本就没有,你去经营,那叫犯/贱。我没求着你们生我,我过得不开心,但你们非要生我,生下来,做不到对我好,做不到爱我,反过来怪我不会讨好,何等荒唐、滑稽。我不是在和她作,我只是想掀开你们的虚伪,不要行双标之实,冠以一碗水端平之名。”
“你就说你这个脾气,能混/官/场/吗?”姜朝玉觉得小孩好玩。“就算栽培你出仕,领导可不比你爹妈,人家有自己的嫡系,有自己的偏好,不管你怎么做,就是不喜欢你,你到时候还得气死?”
“好,我这个脾气不适合,我好赖也是清华出来的,我弟呢?政法!我不行,他就行了?他连入门的门槛都没有。”怀袖盯着他。“你说吧,我哪里不如他?你给我一个能接受的理由。”
“你不是不如他,是不适合,也没必要。升迁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得有斗的资本,才可能去斗,咱家没什么家底,也没有什么根基,坦白与你说,我本也只想让希行守成,并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出息和前途。任何一个位置都是易攻难守,就算守,那过程也是步步惊心,每天与人勾心斗角,一句话掂量几百遍才敢说,领导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得揣摩。我这辈子活得很累了,真的很累,汲汲营营,你是个姑娘家,踏踏实实做点别的,活得轻松些。”
姜朝玉觉得脑子挺疼,“很多人,一辈子,连个处级都爬不上,这还是得以善终的,人们都骂官/商/勾结,等你走到上边,你身边的一切、所有人,包括至亲,都会推着你去犯错误,能守住本心的寥寥无几,守不住,那就是授人以柄,运气不好,无期徒刑。这条路没你想的那么风光,且不说你去贫偏地方视察,一周走十六个县,只能睡车里,住车里,去了村子里,没吃的,当地人捧出一碗过期泡面请你吃,你也得吃,就说你斗上来了,挡了别人的路,别人就真敢杀你,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你妈要求你出门去哪儿必须给我们发个短信吗?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是个姑娘家,就应该做点别的?”怀袖不依不饶。“你觉得希行可以,我却不可以,大道理讲了一通,你除了我是女人外一条理由都说不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升迁很难?我知道啊,学校教授就是个正处,所有人打破脑子,就为了争一个正处。”她说,“你所有的话,都建立在我是女人、我不合适、我天生就低人一等的原则之上进行的,你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与你平等的个体,也请你听听我的理由。”
“我弟能做的事,我就能做。”她道,“这家,有我一半,你的所有资源,人脉也好别的也好,有我一半,你应该分为两半,各予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拼,去试,而不是坐在这里一张嘴就是谁行谁不行,要么,你就承认,你们就是重男轻女,看不上我,我不配以人的姿态在这个家里活着,那我走,此后你们三人过你们的,我过我的,我们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从法律上说,我们只有抚养你到十八岁的义务,但我们从未按照法律来,现在爸爸妈妈还在给你做饭,洗衣。”姜朝玉告诉自己不能和女儿生气,不能说重话,女孩都是性情中人,脾气上来那是一个不管不顾,斯/大/林女儿夜跑华盛顿就是值得每个男人铭记的典例,这种错误绝不能犯。
”还是那句话,没求着你把我生下来。”怀袖一句话顶回来,“就你们现在这么对我,我反倒不如从未来过这世上。”
“我不爱你,我这么跟你推心置腹的说这些?”姜朝玉扬扬眉。“是不是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好了,吃了这顿没下顿,你就不觉得我们不爱你了,我看我和我妹住草棚长大的就很开心,友爱互助,孝顺父母。”
“对啊,不患多寡而患不均。”怀袖冷笑,“这道理,你比我更懂吧。要我教教您吗?”
“不要气爸爸。”姜朝玉疯了,他从书房抽屉里翻了翻,翻出一盒山楂丸,“爸爸身体很不好的,”他战略撤退,不然自己多半今天得中风,“别闹了,你看,我要吃这么大的药,很苦的。”
他假装心绞痛突发,愁眉苦脸地把药吃了,把怀袖骗走,吃完真的开始愁眉不展。
因为他一翻药盒,发现这药该死的已过期十年。
姜朝玉当时就觉得自己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他绝望了,硬着头皮给认识的一个医生打电话。
医生就一句,“过期了,啊,还是中药,那还真不好说,来医院洗胃吧。”
“阿芙,”姜朝玉觉得这事有点丢人,想找甄芙和他一起去趟医院,万一要全麻好有个人签字,别闹的人尽皆知。
尤其郑陌陌的闺女学医。
不出三天全世界的人都能知道他为了不被女儿气出真的心绞痛而假装自己有冠心病,还吃了过期的山楂丸。
这比李半月疑似与七十多岁的阿母对殴还搞笑二百倍,恐怕值得乐上半年。
甄芙劈手一个枕头砸过来,“姜朝玉,我告诉你!”她指过来,“这个家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这两个孩子也不是我从娘家带的。把事情处理好,孩子哄好,要不然我们离婚,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也不是上门找不自在和气受的。”
“我会和她再谈谈。”姜朝玉赶紧缩脑袋跑。
他没办法让怀袖跟他去医院,只好去找姜希行。
一开门,姜希行又在打游戏。
“你能做点正事吗?比如认真学习?”姜朝玉气不打一处来。
最窝囊的小孩就是他家的,除打游戏外一无所成。
“我在做正事!”姜希行讲了好大一段什么是游戏主播。
就当姜朝玉耐心听时,姜希行突然对屏幕说,“谢谢,谢谢金枪鱼打赏的火/箭,谢谢吃鱼不吐鱼刺打赏的冲/天/炮。”
“你靠……”姜朝玉点着电脑屏幕,“他们打赏赚钱,对不对?”
“不完全是……”
“我就问你对不对!”姜朝玉火上来了。
这和乞丐有什么区别?
都是——各位大哥大姐行行好,赏点钱吧。
他在最狼狈不堪的年月都没沦落到沿街乞讨。
“对。”姜希行脾气也来了,“你懂什么?做主播,做得好的三个月能赚二百万,带货的,也是优秀企业家,受表彰。”
“天街下的叫花子说不准也在三环有房有车。”姜朝玉阴沉着脸。“做得好的叫花子在武侠小说里是丐帮帮主,但依然是乞丐。”
他家真是绝了,老二没出息,老大作死又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