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正风尘仆仆的从江南赶回来的时候,杨逍已经离开两天了。
那天赵珍走了之后,不消半个时辰,杨逍便能恢复行动,可是,她早已芳踪难寻。
她光明正大的走下了武当山,杨疏寒当然有派了门下好手一路跟随,她下了山后一路由官兵护送到了黄龙镇之后,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派去的弟子回来后禀报他们严密监控却并没有见过什么人进出,她回去的时候,赵敏还带着人在府衙门口迎她,然而只是一夜之间,她们都不见了,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事后张无忌取了那天的酒菜来验,结果果然如杨逍猜测的那样,毒下在了她亲手炒的那些菜里,而解药,就融在酒中。
是十香软筋散,无色无味,中毒者全身筋骨酸软,数日后虽行动如常,内力半点发挥不出。杨逍听了张无忌的话之后,一言不发的便回房去了,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去打扰他。
初见时候,她便是中了这种毒,被西域金刚门的人追杀,何其讽刺,如今,她竟把这药下在了他的身上。
黑暗中,杨逍坐在圆桌边上,房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之中,静的连他的呼吸都消失不见。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为什么,这小小的房间,却让他觉得那么空旷寂寞,突然他便觉得武当山的夜晚,真的好冷。
他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然后看到赵珍之前给他补得那件衣衫,袖口那块破损的地方,本来不太明显,被她那针线一过,反而显眼了两三倍。
他拿起来那件衣服,伸手抚摸过那个丑陋的补丁,神色异常温柔,他似乎还能感受到赵珍持着针线一针一线给他补衣服时候的认真和纠结。这丫头,女红烹饪样样不行,可是偏偏逞强时候的样子倔强又可爱,他就是爱的不行。可是转瞬间,杨逍的表情狰狞起来,一把攥住那件衣衫,手背青筋暴起,他攥的很用力,他的目光爆出前所未有的凶悍和狠戾,攥着的好像也不是一件衣服而是凤宁的手腕,若是这一下他攥的不是衣裳布料而是血肉之躯的手臂,怕是也是要被他握的筋断骨折。
这个丫头为什么独独对他这般狠心,从前她心里想着殷野王,想着殷天正,想着天鹰教,想着风衍悔、包倩倩,甚至是慕容凤安,如今她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想着她的父母,想着汝阳王府,她想着念着顾忌着身边所有人,对她一点点的好,她都感念在心中,可是为什么唯独对他,唯独对她自己,她总是这般狠心!为什么!!
他握着衣服重重的在桌上一捶,实木桌子应声而裂,在他抬起手来的时候,桌腿迸裂四溅,轰的一声,桌子塌成了一堆碎块。
杨疏寒走进来,正看见这桌子在他爹一捶之下碎成渣,他好像没看见一样,径直走进来,躬身问安,然后低声和杨逍汇报道“父亲,她们的人都不见了。”
“把人手撤回来吧。”杨逍冷着脸慢慢说道“不用找了,你母亲,她想躲,你找不到的。”
杨逍似乎已经恢复了,他的语气如常,表情也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可是杨疏寒瞥了一眼碎了一地的木渣,只觉得他爹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寒气。杨疏寒飞快的抬头看了一眼杨逍,只见他脸色似乎比平日更苍白了几分,淡漠无波的眸子越发幽深,不知怎的,杨疏寒心中一沉,觉得那双眼睛正下面酝酿着什么十分可怕的风暴,被他那双眼睛一扫,竟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
“好。”杨疏寒赶紧低下头,低声应了,他回避着杨逍的目光,不敢和他直视,恐惧,这是对杨疏寒而言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就在他和杨逍眼神相触的时候,他从心底便被这种恐惧的感觉支配了,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刚到坐忘峰时候的一些事情。
他天资聪颖,凤宁、张松溪、殷野王,甚至杨逍都夸过他根骨绝佳,最为肖似其母,他虽然性子生来沉稳,可是那时候毕竟也只是孩子,包围在这些夸奖中的时候,一开始还稳得住,可是时间久了,也有些会飘飘然,也会觉得这江湖、这高手不过如此。
每当这种时候,杨逍就会以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姿态打压他一次,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每一次,都会让杨疏寒对他爹有一个全新的认识,他强大的让他觉得遥不可及,他无论多么努力,也只能勉强望其项背。
可是,这种打击,在他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几乎没有了。十五岁生辰之后,杨逍把天门交给他管理,让他自己去行走江湖,游历天下,磨砺心性,杨逍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教给他们兄妹了,他也经常夸赞他是让他骄傲的儿子。可是今天,就隐隐从赵珍离开之后,他越发觉得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爹,一个完全的、陌生的父亲,那种曾经让他从心底敬畏、仰视,永远无法企及的感觉,熟悉的,又陌生的,再度从心底蔓延开来,这是他的父亲。
然后他看见杨逍站起来,慢慢松开了手,然后给手里的衣衫好好叠好,放在了床头,“帮我收好。”
然后杨逍起身,往门外走去,杨疏寒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杨逍和他擦肩而过,他猛地转身想要抓住杨逍,可是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停下了。
杨逍此时已经一只脚跨出了门口,踏进门外清冷的月光中,衬得他的背影萧瑟单薄,杨疏寒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只觉得他爹现在的样子,他这些年都从未见过,他一直都知道他爹杨逍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心性骄傲自负,等闲事情不放在眼里,即使常年和教中兄弟多有摩擦争端,别人害他骂他诋毁与他,他也从没有认真和他们计较过,只是一笑而过,仿佛没有什么事情真正能让他深刻的在意。但是此时,他只觉得杨逍前所未有的认真执着和可怕,隐隐他猜到杨逍要干什么,心中只觉得震惊,没有想到从来都是顾念大局的杨逍,竟然会做出抛弃所有不顾一切的疯狂举动,他知道自己应该阻止他,可是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一动不能动。
大半生,他都献给了明教,他该为自己活一回。
杨逍走出房间,略略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杨疏寒,沉声道“疏寒,之后,天地风雷四门就交给你指挥了。”然后略顿了顿接着说“你是哥哥,要照顾妹妹啊……”
“爹……你……”
杨逍浅笑了一下然后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凄迷的夜色中,房中,独留杨疏寒一个人沉默不语,良久,杨疏寒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外深深弯下腰去,对着空气轻声道“父亲,一路保重。”
此时大都,汝阳王府。
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正站在后花园中漫步,她踩过小径上的水迹,慢慢的走着,裙摆不一会就沾湿了一圈水渍。
昨天,大都下了一场秋雨,雨很大,很急,像是瓢泼一样,短短两个时辰,池塘里的水就涨了上来,溢出来淹了一部分池边小路。
那场雨来的快去得也快,下到半夜就停了,这就是北方的雨,和北方的人一样。
她停在一棵枫树面前,还没到日子,这枫树只有零星的几片叶子转红,她抬手摘下一片叶子,捏在指尖摆弄,看了一会儿,又随手给叶子丢进了池塘,看着那片红叶在水中打了个旋,然后随着水流静静的飘远,她轻叹了一声“纵题红叶随流水……”心下怅然。
她抬头看着这满院子的景致,要在这北国得这样一个四季都花团锦簇的园子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这一切都是他为了讨好她所建。一开始移栽过来的竹木花草总是不活,就和她初到大都的时候水土不服总生病一样,他就下令逼着那些匠人想办法,那些匠人绞尽脑汁择选品种,又重新修葺园子,修了整整五年,才好容易得了这片园子,又精心养护了五年,才见如今的样子。
她抬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树叶,大雨过后,空气特别清透,今日阳光明媚,没风的时候,太阳晒在身上暖融融的,让她有一种恍如江南的错觉,然后风一起,吹得她生生打了个哆嗦,一阵寒凉袭来,她想起来,这是大都,这是汝阳王府。
来大都之前,她其实都没怎么离开过姑苏,最远的的去处不过是去了一趟少室山,可是她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终究是远离了那阴雨缠绵的江南。
“王妃,韩姬过来了给您请安,您见她吗?”一个侍女走到她身边,屈膝给她行礼请安,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但是还没等她答应什么,一个甜美的女声脆生生响起,小径尽头的花丛后头转出来一个容貌艳丽的红衣女子,“王妃万安啊,娘娘怎么净捡着这样的污秽的路走,王爷新赐给人家的鞋子都脏了。”
那女子带着人走过来,她身边的人一看到她那一身装束都面露出愤愤的神色,而那女子身后带来的人,个个面露惶恐,把头低的更低,不敢抬头。
自古以来只有正室嫡妻才可以大红,这女子虽然穿着也不是正红色,可是却是一身无限接近于大红的海棠红色衣裙。
这女子叫做韩姬,是几日之前汝阳王府一系的官员为了讨好汝阳王而送进府的,样貌可与王妃年轻时候一较高下,那官员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汝阳王喜欢江南女子,这韩姬性情便是照着江南姑娘婉约秀丽养出来的,多才多艺不在话下,尤其善舞,送进府来那一日便献了一支水袖舞,汝阳王果然大悦,夸了声好,便给人留下了。
这简直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汝阳王专宠王妃多年,作为王室成员,汝阳王的子嗣可谓少的可怜,一个小王爷两个郡主都是王妃亲生,府上其余姬妾一无所出,为此汝阳王不知被暗地里遭受了多少嘲讽,可是他偏偏毫不在意,处之泰然,依然独宠着那来历不明的王妃。
那王妃,便是慕容凤安。
慕容凤安踩着水,一步一步踏过,一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任何的不悦或者发火的迹象,面对那韩姬的挑衅只是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勾起嘴角浅笑了一声,她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竟是无知无畏到了这个份上?那官员看来也做到头了,竟送了这么个蠢货进府。
她仔细的打量眼前的女孩子,十几岁的小丫头,比赵敏大不了几岁,这般沉不住气也属正常,也不能全怪她。那日她献舞的时候,汝阳王看着高兴当场留下了她,这些年王府中再没有过姬妾进府,她是王爷钦点留下来的,难怪给了她一种似乎可以做王府新的女主人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