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麟书细细想一想，上次回到江南，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因为夜间落了些细雨，洒在院落屋檐上。所以白粉墙上头顶着的深色的瓦愈发显出灰黑颜色来，像小娘子妆台前置的眉黛。
眉黛般的屋檐下却坐着几个敞着白衫扎着灰绔的男人，有的上岁数，有的年轻，都是这府邸里头干杂活顶得力的人手。这回中午用过了饭，大家聚着聊上几句，歇上个片刻。
“我说着，这两天府上是要办什么大事？”一个年轻的同旁边的人搭话，黄莺儿在头上叫，叫声也掺进人的话语中。
“哪有什么大事，你小子吃酒吃昏了头罢。”旁边人一边笑他，一边抬手就推他一把，把那年轻人半个身子推到另外一个兄弟身上，那兄弟又笑着把他推回来。
“那就怪了，我早上在前头看到个小道长，这没有事儿，又不是节日，府上请观里的人来做什么，”那年轻人沾了一身汗，怪嫌弃般地往后头瞪过去，后面的兄弟就笑得更厉害。
“什么小道长，那是六公子吧，”上了年纪的长工慢慢悠悠地告诉他说。
“你来的晚不知道，咱们府中还有个六公子，从小在蜀地长大的，在云台宫做弟子，好几年才回来一次。”后头的兄弟知道的多，这时候也插上话。
“是嫡公子？”年轻长工问道。
“那当然，老太太在时可放手心捧着呢，”后头的人道。
“在道观那不就是出了家吗，我的娘，老爷夫人也舍得？”旁边有人震惊道，想来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嗳，”又有一人放低了声音讲，“这六公子来的太晚，就是夫人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一胎，那时候几个哥儿中最大都能娶妻了。没办法生下来，又病弱不好养。夫人不十分喜欢的，唯独老太太偏疼些。”
“说来也是巧啊，当时都说这六公子不好养活，谁知正好云台宫的三叠大师云游路过江南，啧，那可是活神仙啊。极难得地外出云游一次，正巧来了江南。正巧瓢泼大雨，借的是咱们许家的檐。这一来，就碰见了六公子。看了，说有法子。老太太想养在哪里不是养，孙儿能长大便什么都好。”
“老太太就真给他了？”年轻长工诧异。
“哪里真舍得啊，原来说养到七岁，谁知七岁接了回来，反而住不习惯了。”
“那倒也是，都说锦衣富贵好，那小孩子哪知道这些，这宅子再自在，也没山里自在。”旁边一人抹着汗插嘴，看来是想起了自家的皮猴。
“老太太看见回来这么个健康伶俐的孩子，心里当然是高兴。这六公子偏偏什么都不要，就想回去。老太太本来也是信道的，见他执着，家里又不缺他继承家业，狠狠心，也就顺着他来了。”
老长工说着，好像讲什么传奇故事，“算起来。这六公子，今年也该十八了。”
许麟书在廊上被个小女孩拉着走。
他母亲生他晚，府上姨娘也不多，所以离家这么些年，家里竟然没有新的弟妹。却是已经出嫁了的姐姐的女儿喜爱这院里的园子，常常到外祖母家里来住。见着他并不怕生，听大人的话唤他舅舅，只是小女孩子聪明，好像看出这个“舅舅”并没有比自己大很多，因此也没有把他放在长辈中看待，自作主张地在前面加了个“小”字，一天到晚“小舅舅”缠个不停。
“小舅舅的衣服好看，小舅舅是每天都穿吗，”
许麟书在江南又换回了道衣，不过颜色浅，一眼看上去和街上儒学学生穿的纨衫区别不是很大，不显得突兀。小女孩心细，一下就看得出来，许麟书看她便知道她已经观察了很久了，憋着现在才好意思问，
“阿明都说好看，好看的衣服，当然是每天都穿，”
许麟书回答她。长姐嫁了姓宋的人家，小外甥女也姓宋，单取了一个“明”字。昭昭为明，不是极文气的字，但却不矫揉扭捏，用在女孩名里显得落拓出挑，不落俗套。
“可是庶祖母说，出了家的人穿这种衣服，小舅舅出了家吗？”女孩认真地摸了摸他的袖子，很严肃地问他，“庶祖母说小舅舅还是许家的人，可是我从没在园子里碰到过小舅舅。小舅舅去哪了？出家是去哪？”
宋明口中的庶祖母是许麟书的姨娘，许麟书上头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只有次兄是嫡母所出。然而当今风气不在嫡庶上讲究，家中这方面的矛盾也就缓和许多。庶母讲这话，不过是小女孩问起来，陈述事实罢了。
许麟书听了，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对她说。
自己有没有真正出家，他自己也说不清。当初被师父抱回云台宫只是替亲人的暂养，后来他被接回江南，却又回蜀。他披道衣，不仅因缘法，还因长辈爱怜成全。这是他躲不开的一个“始”字，道缘栽种的土壤就非寡情。
“很远很远的山上面，有无数青翠的树，秀丽的水，比这个园子里的还要美。阿明找不到我的时候，我就在那里。”许麟书绕开了第一个问题，回答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