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影落在隐秘处招风耳的年轻人眼里，年轻人神色警戒起来，按刀问一边的圆脸男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用管，”圆脸男子唇边愉悦地说，“他去了，我们便不算违背了与许真人的约定——我们可以走了。”
帷帐之内只余下寥寥三人。幽静与冷寂在空中蔓延，唯有符纹依然映在中央，光芒流转，好似血管中流淌的血液。
微乎其微的一声轻响，宛如火堆中草杆的微微炸开，又像是一根细线拉扯绷断。许麟书耳力极好，捕捉到这声音，紧接着又生出不确定的怀疑来，那声音轻到几乎与幻觉无异。
许麟书抬起眼看向四周，帷帐四面静止不动，冷得好似一潭深黑的水。
许麟书再回过头时却无暇再心思乱飘，因为他看见站在他身前几步的福郎洪玉忽然抬起了手。
福郎洪玉站在符纹光辉之下，低头目光落向自己的手臂，微微张大了眼睛：白皙的手臂赫然绽开鲜红的血口，好像落在地上开裂了的柿子，露出里面的血肉来。鲜血蜿蜒如注，而他好似竟忘记了疼痛。
饶是许麟书一瞬间也怔住了。从他的角度看不见洪玉的神情，不知那张跋扈惯了的脸上是惊骇还是恐惧。
紧接着又一个口子裂开，血色涌上来，华袍少年浑身剧烈一颤，然后大步地向后踉跄了一步。许麟书险些被他撞到，及时侧开一步，就在这短短的半刻间，第三道朱红已经显现在少年手背，血迹滴落在地面，妖艳而又诡异。
辉光在空中流转，洪若谷站在帷帐另一边，映照得面上尽是交替的影子。热气从他的口鼻中呼出来，愈发蒸湿炽热，一双眼中的每一点注意力都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朱红在对面绽开，血色亮眼，他却早已无心去在意那人是谁。
一副血肉之躯，渺小一条性命，与那数不清的婴孩都是一样——不，唯有这一个，是最后的至关重要的一个。
洪若谷从沙哑的喉间掷出一道吩咐，那在他背后伫立了许久的邪人便动作起来。
这些带着白影的邪人没有清晰的轮廓，许麟书却猛然间明显感觉到背后袭来的压力。仿佛有人大力掰过他的肩去，摁着他背心将他向前压。阴冷丝丝入骨，如同蚂蚁钻入骨髓噬咬着神经，许麟书站立不稳，膝盖骤然磕在坚硬的地面上，而后背重如千钧的压迫力依然摁着他的脊背，没有放开半分。
他扭头看向洪玉。不远处福郎洪玉也被制住，拧着双臂摁倒在地。血色浸透了华丽的锦袍，湿湿嗒嗒显出水光，金线银丝织就的绣纹糊做深红一片，而被两道雾影摁住的少年依然颤抖挣动不止，如同被利箭射中的野兽委地抗争，字句像断续的珠子从齿间迸出，混杂着惊疑与愤怒，“叔…叔！”
带着血腥气的质问好似引动了老者脸上神情的一丝变化，洪若谷凝视着他，一步步穿过辉光，柔金与朱红混合的色彩落在花白的发须上好像点燃了一般，顷刻老者步伐又往前移一步，辉光便落在身后。苍老的额头与眉毛重新蒙上暗影，阴冷而沉重。
洪玉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处地方淌着鲜血，那皮肤就像猛然成熟又猛然衰老，终于在矛盾下不堪重负地绽开，而这与脏器骨骼所经受的捶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些被抱入内厅的稚子孩童是否也如洪玉一般呢？
许麟书被押在一旁，默然中忽然心里想到。因为他自知反抗无用，被压力摁住竟然难得地乖顺。那些邪人见他不动，也持着力静止下来。
而那洪玉无时无刻不在恐怖地挣扎，他的喉咙已经说不出话来。浑身因为剧痛颤抖紧缩，却又愤怒地想要捣开推走制住他双臂的力量。
洪若谷停在他面前，洪玉抬起头眼睛死盯着他。
“好孩子，”洪若谷用一种分不清是慈爱还是冷笑的神情抬起手伸过去，好像要摸摸洪玉的头。
而洪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径扑向那只手咬去。
暴起动作在空中停滞。
因为就在同一瞬间，一条隐隐的白绫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纵使狠戾跋扈，血肉之躯的力量又怎能是那些阴邪人影的对手。随着白绫渐渐收紧，洪若谷转过身去，如一堵深黑的墙立在帷帐顶下。
逐渐失去生机的躯体在许麟书眸中映出影子，鲜血的浓烈赤色染入心神，与那药窖地面的血迹相叠，连同濒死的咯咯声都相似。许麟书察觉不到抵在冰凉地面上的双膝疼得好像要裂开一般，只整个人陷入一种不自禁的恍惚，好像那一天的一切又在自己面前重演了一遍。
那时他身如鱼肉，第一次看着活人在他面前惨死，血味锈腥，艳烈颜色久久映在脑海。而时过境迁，因果相继，在这一角山崖的孤零帷帐之中，纷杂前后事最终落成了一个句号。
帷帐之中金辉流转，那一道道在空中划出的符纹如同吸饱了养分的植物，在红光缓缓散去之后竟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晖晕。
有生有息，有运作便有结果。许麟书回过神来，阴冷寒气从地面升上来，那背后的力量几乎是抠疼了他手臂的骨头，而他没有作声。
温冷秀丽的眉眼垂下睫羽，在寂静之中反而没有不安与恐惧，许麟书忽然觉得很累，好像从很多很多喧哗中走过来，走到此处，跪坐在这地上，便差不多可以歇下了。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时间缓缓地流，好像等待一枚树上的果实落下——符纹最后回光返照般显出纯和的金色，然后如退潮般变淡，逐渐消融，好像一场大梦，片影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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