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1 / 2)

“他还是去了,”

三人夜话,依然是熟悉的桌椅,熟悉的窗外景色。邵世清开窗时竹笠碰到了窗棂,他愣了一下,将斗笠拿下来放在手中。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好似这些年除了就寝之外他便没摘下过斗笠——这是他的手臂自己梦游般做的。微黄的室内烛火照出半老之人黑发中的银丝,邵世清垂下眼,自己觉得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便叹口气,继续与身后二人对话,

“他跟你们不过是嘴上逞强而已,我看得出来,他不想去。”

白毒老愕然了一瞬。在这个围满桃花的所在,他还能记得一月前邵世清一连数日搬着小板凳在门口守着萧一行不让他出去时的画面,心里想不通为何找褚通算账的机会自己来了,邵世清却说萧一行并不想去。

季凡白坐在桌子后,捕捉到白毒老惊讶的神情,微微苦笑着吐出口气。

“对面是燕楼楼主,邵长老觉得萧堂主能赢吗?”季凡白转了一下思路,向邵世清问。

这样的问题,邵世清也不敢说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外头的山与江都已经拢在了夜色里,今夜无星无月,漆黑的江面上连一点渔火都没有,好像除了这间点着微亮的烛火坐着三个人的房屋,外头便是能吞没一切的黑暗。

风声呜呜地响,邵世清忽然感到在自己开窗转身的瞬间有一滴雨落在了自己的发上,他那好似几百年都没有摘下过的雨笠还夹在手臂之间。邵世卿转过头,目光投入那漆黑的江与山,怔怔地呆立在了原地。

而另一边,莽莽山野之间流过的风声突然紧了,像有着某种神知般,为天地迷蒙万物枯槁而悲怆。天地之间忽然什么东西一闪,那是刃光撕开墨夜,恃在手中的刀锋如黑浪间一闪而过的白蛟。

降临在夜色中的雨次第从空中打下来,枚枚雨滴都蕴藏着十足的力道,似是空中乌云之后有什么巨兽在咆哮发怒。

圆形的雨滴在半空被一刀斩断,化为半圆的水珠贴在刀刃上飞速向后滑去。锐金之器相击的同时,雨珠飞出刃面,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而后被嘈杂的雷雨淹没。

“这是我执刀以来第一次赴一场我不想来的战约。”

出现在荒野小径另一头的年轻男子淡淡说。

“这样的战约,你以后会赴无数次。”中年男子说道。

雨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人,在这样的大雨中所有的袖袍都浸了雨水,比平时更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人在雨中急退,在后的一脚踩入水凹,定如千钧,水花四溅。雁翎刀峰带力一绞,摩擦出尖锐而令人牙酸的金属声音,中年男子手上的麟角刀刃被挑偏,刺入对方耳侧几寸外的虚空。无声无息蝶翼般一闪而过,好像瞬时的危险完全只是眼睛的错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年轻男子用眼睛的余光去看,然而雨夜中没有星没有月,没有任何能够显示时间的东西。

冷铁的刀刃在这雨夜之中更加冒着寒气,萧一行持刀横在身前,五指通过刀柄的轻微颤动感受到肆虐的雨滴打在刀刃上的力量。

看不清,萧一行心下默想道。抬眼对面褚通也已经站定,二人之间拉出一个不长不短的距离。穿过大雨,萧一行隐约看见对面手上麟角刀刃反射出的微光。而当麟角刀带风而动时,这一点微光便完全被暗夜碾碎,交错的雨滴之间,蝉翼般的刃锋形同鬼魅。

在这样的人面前终究容不得大意。年轻男子按刀,滂沱的雨势在人身上汇聚成涓涓的细流,被冲淡了的朱红顺着人手臂的线条流入指缝,又浸润了刀柄的绑带。

萧一行感到手臂上受伤又泡了雨水的地方有一些钝钝的麻木,这种麻木远没有其它尖锐的感觉那样引人注意,却隐隐地让他觉得有种熟悉感。这种冷水与鲜血相互浸染的记忆将他一瞬间又拉回到一年前那条水流湍急几乎吞没了自己的河流中去。

思绪到处,年轻男子忽然一惊,自己竟然在走神。

在这样生死毫厘的到刀剑场上,自己竟然在走神。

那一头的褚通好像注意到了这边的刹那失神,蛰伏之势猛然打破。揽袖一甩几枚暗镖从袖中抖出,顺势腾身向前,另一手中的麟角刀紧跟着追上。年轻男子听见了暗镖的风声,手上反应比神思更快,挥刀四声清脆的撞击声将暗镖扫在一边,而回身时方在胸前几寸处看见麟角刀的刃光。年轻男子手中刀刃猛然变势,脚下后踩一步,借由这转瞬间距离的细微拉大,窄刀堪堪格住尖锐的角锋,形成一个短暂的僵持。

从刀刃上反映的冷光年轻男子能看见对面人的脸庞,湿漉漉的发丝间一双略有风霜的眼眸在这时睁开,在兵器相持的一瞬与对手相视。

他方才一直闭着眼睛。萧一行心中猛然一惊,暗中想道。

同一瞬间,他听见对方在说话,孤零话音夹杂在雨声中,刚刚到能够入耳听见的响度。

他说,“萧堂主,你败过吗。”

雨声环绕在木屋四围,好像万物在接受彻底的清洗。忽然只闻重重的一声响,木屋的房门被嘣地撞开,屋子中三个人皆是一惊,从点着昏黄烛台的桌子旁弹起来。

孟兰山进了屋子便再没有能力站稳。纸伞落在一边,而整个人向地面扑去,长发滑在身侧,与地上的阴影相连。

“孟兰山?你——”

白毒老奔上来抓住他的手脉,邵世清蹲下来扶起人肩,一眼就看到有血色透过单衣濡湿了左肋一大块,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孟兰山低着头摇了摇头,他脸色很不好,唇上也无血色,然而在这昏黄微灯下犹像是一副美人图。孟兰山喉头颤了颤,吐出沙哑的几个字句,“没事,我没事,伤不要紧。”

他话音刚落,蹲在一边号脉的白毒老却猛然弹起身来,一句话不说便往里间奔。

季凡白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是不要紧!伤是不要紧!”

白毒老冲进去几息后又冲回来,口里嚷嚷着,“不是伤,是毒提前发作了!”

余下二人讶然,随即想起来当日竹楼中孟兰山自行服毒的事情。

白毒老手法极熟练迅速地点了地上人身上几处穴道,孟兰山说过了话便再没有力气,白毒老便扶正他的身体,从一手中的小竹筒里倒出几粒褐色的小丸,就着茶水让他服下,口中不住地喃喃又叹气,“唉,这事是我们对不起孟兄弟你。我也没想到,嗐,早该想到,你万一受伤,这毒便有被伤势牵引提前发作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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