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零的枝桠中，一只鸟儿闭目假寐。忽然在万籁俱静之中，鸟雀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什么，随即警惕地睁开眼皮抖擞翅膀扑棱着飞走了。翅膀开合的动作打在几片勉强挂在枝上的枯黄树叶上，那苟延残喘到了秋冬的叶子哪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外力，飘飘地便向地面落去，混杂进地上的一片枯黄。这时道路的另一头方传来了马蹄与车轱辘的声音。
沙沙，沙沙，由远及近的马车碾过地上的枯叶，簌簌声与车轴的吱呀声混合成极和谐的背景音。
走在前面的一辆车里忽然来少年语声，然后帘子被哗啦一下掀起，内中人径直从移动着的马车中跃下来，轻靴踩在枯叶当中稳住身形，又极轻巧地跃上了后面的那一辆马车。这一下一上，丝毫没有为了方便动作而招呼马车稍停的意思。
许麟书合着眼感觉到车帘被掀开一角的骤然明亮，又感到有人进来，坐在了自己身边，心里知道是洛风时，便没睁眼去看。只是窝着背，侧倚着软枕，转过身又换了个姿势浅眠。
与南下相比，回去的路程时间便显得宽松许多。许麟书八九天来在马车上的时间多是在浅睡，洛风时刚开始担心他睡出毛病来，后来发现他即便阖着眼，其实也未必能睡着。只因为元气虚支，没什么力气做别的事，这样待着反而也算一种静养。
洛风时寻了个地方坐下，替他拉了拉盖在身上的衣物。风把车窗的帘子掀开一个小角，洛风时目光被窗外的亮光吸引，便无聊地透过那缝隙往外看。
路途一路往北，水田和稠密的河流便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广茂的林木与间杂着的田野。这些景色与蜀地的山麓很相似，洛风时按下被风吹得不安分的竹帘，回头许麟书已经醒了。
“什么时辰了？”许麟书问他。
“申时了，”洛风时说，“再往前走就是襄州城。”
“襄州？”许麟书顿了一下，好像有些琢磨不定襄州的位置。
洛风时“恩”了一声，“萧堂主方才也跟我说到了。襄州是大城，位置正在中间，我们回蜀，他们去西京，等过了襄州二三十里就该分别了。”
车里光线并不算明亮，隐约能看得见二人衣饰。许麟书穿了件浅青色的衣裳，从正面盖了件素白斗篷，斗篷衣领处缀了些毛绒，好挡着风又不显得过分张扬。洛风时则穿了件暗色的窄袖交领，腰间束带，脚下踏一双靴子，显得身形利落修长。
这些时日里洛风时大多与许麟书同车，二人谁都没有谈到山寺中的事，然而洛风时看见他静睡的侧脸，却总想起他之前捱过的那些病痛。
“什么声音，”许麟书坐正身子，好像一时半会儿不再睡了，就从车帘的缝隙向外望。
洛风时也听到了，他向马车前行的方向那边看去，侧过身时露出腰间别着把墨柄朱绳的匕首。这把匕首是季凡白和重铸过的铜枪一起给他的。按季凡白的话说，枪之锐利虽可敌万人，却终归需要匕首一类的短刃以应不时之需。
那远处的人声愈发清晰，随着马车的前进越来越近，听起来应当不止二三人。愈见昏暗的夜色中看不清来人衣饰，只隐约听见萧一行的声音与那些人说了些什么，随后前面的马车在路边停下，洛风时与许麟书所乘的这辆也随之缓停。
“怎么了？”
洛风时猜到不是什么险情，却也不由地带上几分戒备，右手扶匕首左手撑开车帘，正好看到两个年轻汉子手执着火把向这里来，借由火光照亮那二人身上穿的是整齐的皮甲。
“襄州府衙奉知府之命，盘问过往车辆，”走在前面的那汉子简短说道，听到车内人声音年轻，拿着火把格外向里头多照了照，确定车内的确只有两人，方垂下手立在车侧等着那边的长官指令。
“一直都这么查吗，”许麟书从侧边看见外面动静，有些奇怪地向洛风时语道。几人从南边一路向北，经过的城池大大小小也有几十，小些的城池可以说是一路畅通，大些的城池也不过是城门处有守卫询问几句，像襄州这样还未进城便有人拦车搜查的还是头一个。许麟书与洛风时奇怪之余，心中也隐隐猜测近日城里大约是发生了什么。
“前日才开始这样查的，”那汉子站在马车旁，听到许麟书疑惑，便顺便与洛风时两人搭上话，“知府大人的小公子丢了七八日了，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城里的地皮都快被我们找了个遍。”
“知府的小公子？”洛风时重复道。
“是啊，”那汉子感叹说，“谁不知道知府大人年过不惑方得了这独一个的苗子，今年也该八九岁了，哪晓得前个不知道怎么回事溜出去玩，晚上就没回来。”
“没回来？”洛风时奇怪道，“城门有人守着，一个小孩子跑不出去，若是在城里，又怎么会找不到？”
“就是怪在这里了，”那汉子说，“知府大人也是急得没办法。这几日无论是进城出城，或是路过，凡是能够载人的车辆我们都查，也没查出个什么头绪。”
那汉子抱怨着，远远地剩下几个手执火把的守卫也向这边走过来，那汉子望见了，又复站直身体，仿佛与方才倚着车厢闲聊的不是同一人。
“两位贵客，”
那后来过来的守卫却是出人意料地客气，年纪大约在四十岁上下，一张国字脸，微微向洛风时二人一颔首，“阁下众人不同于普通商旅，文书批复恐怕需要些时间，夜色深了，所以与前面那位郎君商议，请诸位在襄州暂住一晚。”
既然前面的人已经答应，夜路又确实难行，洛风时回头看许麟书没有异议，便也客气答应了守卫的提议。
大约是早嘱咐了是不可怠慢的人，襄州府衙安排下的客栈竟比在南边时的更宽敞些。
客栈窗子邻着街边，撑开木窗便可看见对面屋檐下悬挂的铜铃或是筒形的赤色灯笼。洛风时等人方才随守卫进城，一路上早已看过了襄州繁华，所以大多早早歇下。两扇窗户一阖，室内便是清静。
夜色弥深，一轮明月从天边渐渐升起，那些朱楼悬挂着的红灯笼不敢与月色争辉，也次第暗灭在黑夜中，唯有更远一些的地方点点簇拥着朱色，好像尤是歌舞升平。
客房两边都是寂静，中间浅浅的脚步声走过去，年轻男子抬手将窗扇阖上，背过身去，像是也准备就寝。